學達書庫 > 王度廬 > 鐵騎銀瓶 | 上頁 下頁
七四


  春雷瓶卻一聲也不語,她心中不勝懸念!她的爹爹。(爹爹兩字,原是旗人對於叔父之稱,對於姑母也可以這樣叫。)春雪瓶自從記事以來,就跟著那像母親一般慈愛的女性的爹爹,她只曉得她的爹爹是姓春,排行第三,有兩位伯伯都在北京,而她的爹爹卻是個未出閣的老處女,因此在北京住著,忽然母親死了,她這個爹爹一傷心,才到新疆來。而她呢?是誰生的呢?她爹爹向來不許她問,她也不敢問,但在心中終究是一個難以打破的苦悶的謎。

  她隨著「爹爹」生活了十九年。小霞比她大,幼霞卻比她小,那二人的母親,她的「美霞姨姨」,是在庫魯山一帶養著三萬匹馬,一萬多頭牛的人,姨夫又作著「千戶長」的官,家中是巨富,兩地的「爹爹」也有一萬多匹馬托姨夫代管著,所以她同她爹爹的衣食也從不發愁。

  她的爹爹春龍大王,又名沙漠龍,還有個不大為人知道的別名,是叫「玉嬌龍」,自幼教給她騎射及劍法。她跟哈薩克人常在一塊賽馬,她爹爹從不過問。可是給她所用的彎箭卻是另一種,箭尖又短又十,大概是惟恐她傷人,她的劍法已學會了武當派中所有的奧秘,但後來她爹爹只叫她用雙劍,因為雙劍舞起來好看,自己練時也可以自娛,而不至非要找對手去試一試。同時她還有一位繡香姨姨,隨著那在別處作「千總」官兒的蕭姨夫,每年必來到她家中住些日子。繡香姨姨工刺繡,教會了她紮花兒、做針線。並且繡香姨姨原是爹爹的丫璧,隨侍多年,爹爹常背著人跟繡香密談,有時還哭,大概爹爹的生平及自己的來歷,只有繡香姨姨一個人知曉,可惜她的嘴又那麼嚴,從來不肯吐露一句。

  繡香姨姨是前幾天來的,現在住在她的家裡,自從元宵節在縣城裡看過花燈之後,第二天爹爹玉嬌龍就走了,爹爹的走是不得已的,據自己所知道,爹爹在玉門關裡,甘陝一帶,還有一個跟自己一樣的親人,是其麼關係地無人知曉,但已與他多年未見了,她的可憐的爹爹雖然踏高山、走沙漠,驅使數萬哈薩克,劍殺過無數的賊人,整個南疆的人無論是誰,都不敢說她們的姓名和一切的事,但有時她總是傷心的,她傷心時與平凡的婦人一樣,能哭個半夜,任何人勸也不行。

  為此,累年地傷心,就使得她病了,她的痛勢愈重,她的心事也就愈多,傷心也愈重,脾氣也忽好忽壞。年前又有個賽八仙給她算了一封,說是她的那個親人現在已經長大了,住在南方,於是才又動了爹爹的遠遊之心,本來爹爹自述于十九年前她曾發過重誓,「決不再進玉門關」。所以她教訓雪瓶也是:只許在尉犁城一帶,不許往玉門關裡去,但爹爹終於背了她的誓吉,竟往玉門關裡去了。

  其實自己——雪瓶——也巴不得要跟了去,因為聽說玉門關內的地方很大,有許多省分,比這裡好,跟這裡不一樣,長江一帶風景最佳,北京景物尤其繁華,並聽說有李慕白,俞秀蓮,劉泰保,蔡湘妹,許多位武藝超群的男俠女俠。那些人除了李慕白拿過爹爹的一件東西未還,爹爹非常恨他之外,其餘都是爹爹的朋友,然而爹爹騎著黑馬走時,竟不許別人跟隨。如今爹爹去後已有半載,自己的心中無時不在憂慮思念,卻不料今日竟只見馬回來,不見人歸!……

  春雪瓶一路上想著。不覺已回到了市街,淒清的市街上,有一個人迎面走來,向她尖厲地說著番話,那意思就是:「那小子跑了!我因為馬太累了,就落在你們的後面,不料那小子竟從草地中出來,一拳將我打下馬去,他奪了我的馬就跑了。往東南跑去了!」說話的正是小霞。

  春雪瓶聽了,立時收住了馬,氣得變色。她一句話也不說,就立時撥馬要向東南追趕,可是卻被幼霞給攔住。幼霞平日就知道她姊姊嘴裡的假話太多,今天在草地上搜拿那人的時候,她姊姊就曾悄悄對她說:「可別傷了人家。」當時她就沒敢言語,如今她姊姊說是馬被那人搶去了,這話焉能靠得住?說不定還許是她故意把那人放走了。

  所以,幼霞瞪了她姊姊一眼,就勸春雪瓶說:「瓶姊姊!咱們別去追啦!剛才那麼多人都追不著,如今咱們兩人怎能追的上呢?我也真累啦,馬也受不了啦,再說咱們跟那人也沒有甚麼大仇,何必一定要他的命呢?你別聽我姊姊的話!」她是用漢語說的。自幼她們跟春雪瓶在一塊兒,她聰明,就把漢語都學會了,而且說得很流利,她的姊姊小霞卻一句也沒學成。如今小霞轉頭就走了,走向草原回她們的「蒙古包」去了。

  這時春雪瓶確實身體也太倦乏,而且傷心得神情頹然,就一句話也不語,蹄聲款款,隨著幼霞回到了家裡,她的家就住在市街的北頭,靠近城牆的一條小巷,這裡有她們按照北京的房子樣式蓋的一所住宅,門樓雖然不大,門前也有栓馬樁上馬石,幼霞先下馬叫門,裡邊有看門的老家人把門開開說:「哦!姑娘跟二姑娘回來啦!」這老家人是蕭姨夫給薦的,在這兒看門有十年了,他是蘭州人,自然鬍子都白了,可是手腳頗為勤敏,他趕緊出來接馬接鞭子。

  春雪瓶也懶懶地下了坐騎,摘下了自己的雙劍,她就隨著幼霞進了門,一進門的院子有三間房,如今是蕭姨夫住著,打的辯聲隔著窗子都能夠聽見。再走進垂花門,院子很寬敞,早先是爹爹玉嬌龍教授雪瓶、幼霞、小霞三個人武藝的處所。此時北房中燈燭輝煌,搖動著人影,是繡香姨跟施媽。她們聞著窗外的腳步聲,就全都迎出來。

  雪瓶勉強地帶笑說:「繡香姨姨,您怎麼還沒睡?」

  繡香說:「我因為不放心呀!哪能睡得著呀?哎呀!姑娘你快來吧,我知道那個人是誰啦!你聽我告訴你……」

  雪瓶忽然覺得驚訝,急忙帶著幼霞進了屋,在西間的楠木榻上就放著寶劍,和打開了的一隻包袱,裡面是金錠銀子,及幾身男子的衣服都沾著沙土,這全是爹爹的遺物,她不由得就哭了,說:「我爹爹的馬,跟這些東西全都到了那人的手裡,您!難道說我爹爹是被那個人給害死在半路上了嗎?」

  繡香說:「那可不一定,你看……」指著靠牆扔著的一面琵琶和另一口寶劍,就說:「這姓韓的人我認識,他就是我來的那天跟你說過,在黃羊崗子我遇見了半截山手下的強盜,就是這個人跳進窗去把我救了。我因覺得這人有些眼熟,第二天就打聽了一下,原來這人因為得了病,在那地方已經住了一個多月了,那店裡死了一個瞎子,就是這人出錢給葬埋的,可見這個人也是一位俠義。那時那裡的人好似有許多話都沒敢跟我說。

  那天,這個人就走了,黑馬上就帶著這而琵琶,我親眼看見的,可惜我沒想到他的馬就是你爹爹的那匹馬。剛才遠利店的何掌櫃送來這幾件東西,他說:「這姓韓的名叫韓鐵芳,跟鞋鋪的李鴻發是同鄉,原來他到這兒,就為的是找你!」

  春雪瓶驚異地說:「找我?……」

  繡香點頭說:「對啦!他是特意來找你的。聽何掌櫃說剛才你們在店裡要打人家的時候,人家本來只擺手,要分辨。那些人偏亂喊,不容人家說話,人家一定是揣了一肚子的委屈被你們給打走了!」

  雪瓶揚起眉毛來說:「據姨姨這麼一說,這人還是好意而來的?」

  繡香點頭說:「我說他是好人。」

  雪瓶趕緊就質問說:「那麼憑甚麼我爹爹的馬、寶劍,所有的東西都到了他的手裡:您還能說不是我爹爹已然死了……」說到此處,她又流淚,接著忿忿地說:「我爹爹若死在半路,死在店房,馬跟東西也不會到他手裡,這一定是被他殺害的。」

  她恨恨咬著牙,繡香又反問說:「人家若是將你爹爹害死,還敢帶著這些東西找你來嗎?天底下能有那麼傻的人?再說這人的武藝又不太好,連你都打不過,你爹爹她是其麼樣的人?雖然她有病,可是,她還能夠吃虧嗎?」

  雪瓶默默地沉思了一些時,神態就緩和了,頓了頓腳,皺著眉,含著悲聲兒地說:「那……您說我爹爹可往哪兒去啦?」

  旁邊幼霞說:「我想三爹爹一定是進了玉門關,覺得穿著男的衣裘不大好看,帶著寶劍騎著馬,也叫人看了起疑心,她就另換了衣棠雇了車,把這些東西托了這個人……送來。」

  雪瓶搖頭說:「不像,寶劍她決不能不隨身帶著,金子銀子到哪裡不能用?她還必得托人給送回來?」幼霞發著怔不言語了。

  這時繡香卻不住背著身子拿手帕拭眼睛,只有她的心裡明白,她的義同姊妹的舊主人生死只有兩途,若是生,就是她已經在玉門關裡找著了她的骨肉,而一同到別處去了,把雪瓶拋在這裡。但又想這是不大近情理的。她臨離新疆時,還路過烏爾土雅台去見我,殷殷地託付我來照拂她的女兒,那能反把雪瓶拋下呢?倘若是死了,那……繡香想到了這裡,淚越發不住地流,因為看這情形,她的舊主人是一定死了,然而又不敢說,惟恐雪瓶立時就哭得死去活來,所以她拭了拭眼淚,說:「我想是絕不可能的,你爹爹向來就愛作這種別人猜不透的事。不信,一兩天內她也許就回來了。」雪瓶搖著頭悲泣地說:「我想她是不會回來了,姨姨你看,那琵琶也一定是我爹爹買來的,早先她時常唱歌,嘴裡時常就念叨「天地冥冥降閔凶」那一句,近二年才好了一點,才不聽她再唱了。可是琵琶一定是她買的,她想回家來彈著唱,好消解她的愁懷,不料死在半路,把一切的東西都拋下了!……」

  繡香越發地搖頭,但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就是她的舊主人雖然自來到新疆之後,便不再提她的情人羅小虎,其實她並未忘情,如果玉嬌能在玉門關外重逢了羅小虎,那可就難說了,二人若是同往別處去成夫婦,她就決不能令她的女兒知道。因為她好強,顧顏面。想來想去,二人愁顏相對著,不知彼此是痛哭一陣好,或是互相安慰幾句才好。

  室中的兩枝蠟燭已漸漸地燒殘了,照得所有的檀木桌椅愈是陰暗,只有左壁旁的一架大穿衣鏡,和桌上的一隻銀瓶,還返射著光,閃閃地射著人的淚眼。雪瓶也不睡覺就低著頭坐著,窗戶上已經發白,隔壁人家的雞也鳴了,繡香就說:「天都快亮了,咱們也該睡了。今天還是得設法把那姓韓的找來,得跟人家客氣點,別不講理。找來了那人就可以明白啦!」

  雪瓶歎口氣,深悔昨天自己也太魯莽了,怎麼可以不容人家說一句就對人家那樣凶呢?遂就說:「我想是不容易找回那人了,他已奪了小霞的馬逃走,此時一定走遠了。再說叫那些哈薩克人去找,即使見到也說不清楚一句話,反倒會弄得更糟!」

  繡香說:「我想出幾個人來。叫你蕭姨夫,叫二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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