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度廬 > 鐵騎銀瓶 | 上頁 下頁
六〇


  次日,外面的光線由窗戶射進來,將屋中的神秘恐怖的景象掃去了一半。店主人趴在牆邊,獗著屁股直哼哼,像生了病一般,已經起不來了。兩個小夥計忙著去開門,去給客人們燒水。客人們都向病俠來道謝,有的且跪著叩頭,還有送禮物的,甚麼幹鰻頭,乳油餅,磚茶,羊尾巴,小洋刀等等。

  病俠只接受了一些乾糧和兩個羊尾巴,一條牛皮口袋。然而他也拿出來碎銀及小額的珊瑚珠送人,作為交換,他並不白要人家的東西。

  那徐客人也把店錢給了小夥計,背起了他的貨色兒要走,並由包兒裡取出來幾樣藥品,甚麼「萬應錠」,「狗皮膏」,「冰片散」,說:「往西邊去沒有藥鋪,有病就沒法子治,送給你這藥,防備看點。咱們後會有期!」韓鐵芳連聲道謝,徐客人拱拱手走了。其餘別的客人也都各拿著自己的行李,抱著鞍韉,先後出去,有的上馬,有的騎駱駝,馬在叫喚,駱駝鈴鐺在響,都走了。

  韓鐵芳抖抖衣服上沾的乾草,出了屋,走了十幾步,只見青朗朗的天空,翠翠瑩瑩的遠山,綠茫茫的大地,熱騰騰的太陽,這無限曠野的風依然滾滾地吹來,挾著著草的氣息,但也帶著細砂。昨天受傷慘叫的強盜已然不見了。這麼大的地面,除非有人來救,是決不會爬走的。韓鐵芳打了一個冷戰,心說:說不定昨夜這裡真有野狼過去,拿受傷的強盜果腹啦吧?回首再看,兩間上屋,後面一個圈牲口的地方,牆壁得倒比屋子還高,還另外開著一個樹枝釘成的門兒,倒挺結實,在黃土牆上還拿黑灰寫著:「君子老店,過路平安。」寫得既沒有別字,而且還整齊,可見這裡也必時有漢族的讀書人來往,這原不是多麼荒僻的地方,自己新來到這裡,所以看著一切都覺奇異,昨夜自己也是太膽小了,其實狼、強盜,又何處沒有?自己若因此便畏縮,便想回去,豈不惹病俠輕視?何況,我還要到底看看他是怎樣的一個人呢?

  此時那一個身材稍高一點的小夥計,光著屁股一身泥,瘦得跟個沒毛的麻雀似的,睜著兩隻紅爛的眼睛來望著他,問他:「走不走呀?你跟大王爺走不走呀?」韓鐵芳真沒料到病俠一走到這裡竟成了大王爺,這個「大王爺」究竟是個尊稱呢?還是由畏懼而生的對他的一種稱呼呢?韓鐵芳不由呆了一會兒,便點點頭爽直地說:「走!我們這就走!你給我們備馬去吧!」他回身又進了屋,此時屋中的氣味倒不再那麼難聞了,另一個小夥計嚇得躲在門後邊,那店主人在地下趴著直沖他叩頭,訴說昨晚的那群強盜不是他勾來的,央求韓鐵芳跟病俠說說情,臨走的時候別要他的命。

  韓鐵芳就向他擺手說:「你不要怕:我知道你在這地方開店謀生也是很難。我擔保他絕不會殺你的。」又扭頭去看病俠,他卻突然嚇了一跳,原來病俠更病得厲害了,他現在沒有睡,眼睛卻已無力睜開,他沒有咳嗽,但不住的氣喘,他那臉色真比黃蠟還要黃,頭髮也亂蓮蓬的比地下鋪的乾草還亂。

  此時韓鐵芳倒為難了,心說:看這樣子,他今天一定不能夠往下走了,但是若在這裡再住一天,到晚間那半截出的賊眾說不定要來此報仇,到時他病體難移,必然無力爭鬥,他一世英名若一旦毀於賊人之手,豈不可惜?而且我,單打單我倒不懼,以寡敵眾我可實在不行。他皺了皺眉,便走過去,不敢大驚小怪,卻很坦然地,帶笑問說:「前輩你覺得現在怎樣?昨晚因為那件事,大概你也沒得休息,今天咱們不用走了吧?」

  病俠卻奮力將雙目睜開,微微地作出來一種苦笑,說:「在別處,我病成那樣,都沒怎麼停一停,如今快到我的家了,難道我倒走不動了嗎?」

  韓鐵芳搖頭說:「不是這樣說!眼前大概就是沙漠地了,天又熱,有病的人確實不該太勉強。」

  病俠卻突然立起,一振雙臂,顯示出他還有無窮之力,他冷冷地發笑,說:「誰有病?我幾時病過?沙漠,草原,你覺得難走嗎?你可不知道我在十幾歲的時候,就單身在這些地方闖蕩了!」他發了一陣呆,緊咬著下嘴唇,微凝耆雙目,似勾起了他蒼茫的往事。接著,他又狠狠她笑了一聲,跺跺腳,高聲說:「走啊!快走,再趕三天的路就到我的家了,我那個親近的人!……」他又忽然帶著一種誠懇的笑望著韓鐵芳,伸手將韓鐵芳的手拉著,親熱地說:「你一到了我家裡,你就知道了,你一定很喜歡,你一定得謝謝我,我能叫你想不到。好孩子,備馬去吧!」

  韓鐵芳眼睛發直,心裡莫明其妙,暗道:這是怎麼回事呀?他腳步很慢地又走出了屋,叫聲:「小夥計!把我們的馬備好了嗎?」身後卻又聽屋裡發出不住的咳嗽,只是幹嗽,簡直連聲音都發不出來了。韓鐵芳不由長歎了口氣。

  那個光屁股的小夥計,此時已將兩匹備好了的黑馬牽出來了,還不住賊眉鼠眼的瞧著韓鐵芳,他的心裡或許以為韓鐵芳也是個甚麼大王呢,韓鐵芳一見那匹病俠的黑馬,與他的主人卻完全相反,它走了這麼多路,倒越來越健壯、越肥。高揚著頭,抖著它那烏金一般的長尾,真像是一越就能越過這片廣大的平原、無邊的沙漠似的。相形之下,這是一匹千里駒,而那烏煙豹實在是一匹凡馬。

  韓鐵芳就想著,只要馬能夠往下走就行。人病,只要他不死,就不要緊。於是重到屋內,收拾行李。病俠才停住了咳嗽,卻又向在地下趴著的店主人嚴厲地教訓了一大頓話,因為他的聲音發啞得太厲害了,韓鐵芳也沒顧得細聽。就提了包袱、寶劍,和人家送的那一袋乾糧,兩隻羊尾巴。又見病俠先拿那個空筒的牛皮袋叫小夥計去給他裝水,韓鐵芳一看,就明白了,曉得面前必有一大段沙漠,那裡就許連一滴水也找不到,不然用得著這個嗎?在門後邊藏了半身的那個小夥計,接過去牛皮袋,他的身子發著顫抖走出屋去了。病俠卻向店主人的眼前扔下了一大錠銀子,店主人歪著屁股哼哼著不住道謝。病俠邁步走出了屋,韓鐵芳在後面又細細觀察,卻看出他連邁步都很是吃力,身子並且發晃。

  走出了屋,他又不住咳嗽,韓鐵芳又不勝替他擔憂,就也出了屋,見病俠一邊咳嗽,一邊掏出碎銀來給那兩個小夥計,他的態度此時又是很和善的。

  兩個小夥計的身上也沒有地方裝錢,就把錢放在地下,他們也不害怕了。就一齊高高興興地動手,同馬上綁牛皮水袋,掛寶劍,放包袱,又往包袱裡面塞羊尾巴。病俠已接過了鞭子,跨上了馬,韓鐵芳也扳鞍認鐐,然而他仰面一看,見天色雖然蔚藍,可是有兩大片灰色的雲朵在飄蕩著,心中不由一動,就說:「哎呀!天上可有烏雲,咱們不至於走在半路遇見雨吧?」兩個光屁股的小夥計,也一齊仰著臉望天,都說:「雨倒許下不了,風可說不定要刮起來,你們兩位大王爺打算往哪兒去呢?」

  韓鐵芳皺皺眉,心裡說:誰是大王爺?往哪兒去?我又怎能知道?此時病俠卻已揮鞭走出去,韓鐵芳只好也跨上了烏煙豹跟隨。這地方倒極為平坦,兩邊沒有田木,所以也不分路徑,只是一片荒野,有的地方有短短的青草,有的地方卻完全是黑色的細小沙礫,現在大概是一直向西走看了,那有著積雪浮雲的天山仍在北方,前面的黑馬,四蹄蹺動如飛,越行越緊,韓鐵芳急急揮鞭才使烏煙豹跟上,向前望著,路途極遠,好容易走到盡頭了,眼前卻又展開一片更寬遠的大地,走了半天,才遇著一隊駱駝,那駱駝也都跟店裡的那兩個小夥計似的,周身的毛兒都快脫了,露著黑的內皮,是又高、又大、又瘦,十分的難看,駝鈴叮楞當哪的響,仿佛是呻吟之聲,拉駱駝的人披著皮襖,肩膀上掛著兩隻皮靴子,光著腳丫在地上走,嘴裡叨著煙袋,噴著煙雲,一霎時,駱駝隊就落在他們的身後很遠。

  兩匹馬走得更急,病俠在馬上時時回頭去著,他的那張臉忽然現出來一種粉紅色,他雖仍是不住的咳嗽,馬卻一刻也不停,韓鐵芳就向他笑了笑,高聲喊著說:「前輩!你的這匹馬真好!是在這沙地上走慣了嗎?」病俠沒回答,也許是沒聽見,馬行愈疾,韓鐵芳滿頭是汗,雖然緊咬著牙,但卻不禁氣喘吁吁,他轉臉看看太陽,太陽已走到了烏雲邊,那幾塊烏雲此時已堆得很厚,顏色也愈發黑,天色大概二至正午了。韓鐵芳就想:也應當找個地方用午飯了,難道就這樣一直走下去,永不歇息?

  他兩旁看去,只覺得越走越荒涼,不但看不見一戶人家,一個蒙古包,就連一個人,一隻駱駝,一隻鳥,一根草,也都肴不見了。地下的沙礫是越來越粗,天氣也是越來越陰暗。北望天山已消失在雲霧裡,天地茫茫,連病俠都將馬勒住,似乎他也不知應當往哪邊走去才對。

  韓鐵芳就趁這時候,連揮兩鞭,來到了他的臨近,問說:「怎麼樣?咱們已經走了這大半天了,人雖未疲,可是我這匹馬已有些走不動了。我看天色也不大好,聽說沙漠裡時常起風,一起了風就可能迷路。前輩!你看一看方向,看哪邊不遠之處有市鎮,咱們先去用午飯,歇息歇息好不好?」說話時他眼望著病俠,靜待著回答。病俠的臉色卻紅中透白,胸部直喘,仿佛又要咳嗽,不能夠立即回答。韓鐵芳心裡很是著急,不禁歎氣,又說:「若是前輩你覺得不大舒適,就下馬來歇一歇吧!其實我也並不是餓,只是……」忽見病俠的嘴唇動了一動,但是聲音太小,韓鐵芳探著頭也聽不清。病俠面容黯然,微微歎了口氣,把頭搖搖,又揮鞭走去。

  韓鐵芳無法,只得又跟著,此時沙漠的風就漸漸卷起來了,觸到臉上很熱,而且乾燥,像是火爐的熱氣一般,韓鐵芳倒希望這時候來一陣大雨。他身上的汗已浸透了青綢的短衫,額問的汗水不住往下流,沾到它的嘴上發鹹。風勢愈大,從南邊吹來些沙子,都颼颼地打在他的臉上,很疼,因為以前風力尚弱,吹來的還不過是一些小沙子,現在風力猛了,連蠶豆大的石頭子都像亂箭似的擊來,他已經不能夠睜眼,扭著頭,那沙子可又直打他的後腦勺。同時,烏煙豹也連聲長嘶著不往前走,他不知病俠此時怎麼樣,拿袖子遮著臉,向前望去,只見病俠已馳出了很遠,同馬場鞭,似在叫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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