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度廬 > 鐵騎銀瓶 | 上頁 下頁
六一


  那風如萬馬齊奔來,更如大山崩頹,石屑紛落,天跟地已攪成了一個顏色,昏暗沉沉,如長夜之將臨。韓鐵芳認准了病俠的所在,把牙一咬,將眼緊閉,策馬直進,只聽病俠那尖細的聲音說:「停!停!停!」他把眼睛一睜,見病俠運人帶馬齊在颱風之中晃蕩,如大海中的一片秋葉一般,同時見病俠的腰彎伏下去,趴在馬上已經直不起來了。

  韓鐵芳心中卻抱怨著說:「何苦!你既然病得這樣重,又不是沒看出來將要起風,你又何苦逞強呢?」趕忙馳了過去,將烏煙豹靠住了他的馬,伸手攙住了他的胳臂,然而不由吃了一驚,覺得他的胳臂真燙手,是又細又熱,簡直如燒紅了的一條炭似的,分明他這時是發燒得厲害,病更重了。

  韓鐵芳即刻跳下了馬,伸起雙臂將病俠連攙帶抱的拖下了馬,風這樣的狂吼,然而他的緊緊喘息聲卻使韓鐵芳聽得非常之真切。韓鐵芳就將他穩穩放在地下,令他坐著,自己卻以身子為他遮著風,雙手架著他的兩臂,在他的耳邊大聲問道:「你覺得怎麼樣?難過得太厲害嗎?」他睜著眼,看見病俠的瘦臉兒,雖然也有汗沾著沙子,然而卻那般的嬌紅,簡直如這狂風大漠之中開放了一朵春花似的。旁邊的兩匹馬也都禁不住風,都趴在地上了。

  韓鐵芳又趕緊將病俠挪到他的馬旁,就將馬作為他的一個遮風的影壁,而自己騰出了身子,匆匆地出馬上去摘那牛皮口袋,但可惜又沒有一個碗,真著急,他只得用一隻手抽開牛皮袋的口兒,一手當作碗似的,接著水向病俠的口中灌去,病俠也張著口,就從韓鐵旁的手中吞,沒命的吞,同時,順著韓鐵芳的手指縫流下的水已濕了一片沙子,濕了病俠的衣服。

  他一連給病俠灌了三五口,病俠的身子就頹然倒了,頭枕在馬身上,馬也不動一動,風砂如雨一般的直向馬背,直向他的面上落去,韓鐵芳這裡灑了多半袋水,又趕緊……他沒法子,只好脫去了衣服將病俠的臉蓋住,並且用雙手按著衣服,大風把他這件衣裘吹得獵獵地響,如一面旗子似的,後來反倒飄不起來了,因為上面已經鋪了一層浮沙。

  韓鐵芳赤著背,覺著有無數的咬人的蟲子直向他的身上撞,他的眼睛有時能夠睜開,有時卻又被沙迷住,流出許多眼淚,他將身子靠住了病俠,取了萬應錠往病俠嘴裡去塞,急急地問,「還覺渴嗎?你還覺得難受嗎?前輩!……」

  卻聽病俠微弱地發出來呻吟,忽然,又一掙扎,反將雙臂緊緊地抱住韓鐵芳,他的臉熱得真像熨斗似的,他身體連連的顫抖、抽搐。

  韓鐵芳急忙說道:「你不要這樣,避過這一陣風就好了。」風這時刮得更大,沙子已將馬肚子跟他們二人的腳全都埋在地裡半截,這樣再刮,建人帶馬都許活埋。而天地昏黑,渾然難分,耳邊的巨響如雷鳴如濤吼,他們都不得不低下了頭,閉上了眼,只留著一點呼吸忍耐著。

  過了許多時,忽聽病俠也不知說了一句甚麼話,韓鐵芳才將眼睛睜開,便見病俠已把覆在臉上的那件衣棠扔開了,他披散著頭髮,臉有如金紙一般黃而發光,他剛說出:「鐵芳……你……可知道嗎?」突然他又痛苦地一皺眉,兩隻手緊緊地按胸,然而卻沒按住,一口鮮血就整整噴在韓鐵芳胸脯上,血色驚人,沖得胸上的沙子直往下落,同時他的臉趴在韓鐵芳的腿上,只嚇得他一顆心都要迸出來,趕緊低下頭,而病俠突又將臉兒揚起,臉上發上都沾著吐出來的鮮血,他似乎是掙死命一般的要說話,然而話還沒有被韓鐵芳聽清楚,他又一大口血吐了出來。

  韓鐵芳疾忙將他抱住,急說:「哎呀……」忽然風力又猛,一大堆巨沙整個倒在他的頭上和背上了,風聲像一群惡鬼在號叫;天像坍塌下來,地也不像是地,不是寬闊的大地,簡直是墳墓,是死人窟。韓鐵芳想要以全身遮護佐病俠,願以自己的性命,換病俠喘過來一口氣,但,可惜!真叫韓鐵芳痛心!他竟覺出病俠的呼吸是出氣愈少,那一縷生命之絲竟是在這颱風之中飄揚著,隨時都可以被吹斷。

  他驚慌極了,而身子卻又不敢動一動,他將手撫著病俠的臉,覺得那沾著血液相無數沙塵的瘦頰,熱度越來越低,漸漸發硬發涼,他又去摸病俠的胸口,打算試試他心臟的跳動,然而他的手卻立時收縮回來,瞪大了眼睛一看,見病俠就趴在它的腿上連顫一顫也不能夠了。他瞪大了眼睛瞪著這死人,並掠起了他的鬢髮細看,見他的耳朵上紮著小孔,分明是戴墜子用的,再細看腳,倒確實是天足,並沒經過纏裹,如今他才完完全全的明白,確確實實的認明了,這就是三十年前不可一世的女俠玉嬌龍。

  他想起這樣千金之軀,那樣矯健的身手,出眾的人才,如今竟落得這樣收場,深為可歎。他又想自靈寶至此地,沿途二人肝膽相交,患難相助,這樣的友情,世間實在少有,他不禁滾下淚來,又細細摸了摸病俠的腕脈,覺出都已停止,這樣的蓋世英雄、人間俠女是完了!可泣可歌的人生旅程是歷盡了!

  韓鐵芳嘆息著,自己只是感慨,然而卻忍不住熱淚橫流,他就發呆地坐著,一動也不動,如一塊石頭,而風沙卻益發猛烈,天地益發淒慘,如此半天,風勢才稍停,他才將身子動了動,咬著牙,使著力才從沙中撥出兩條腿來,他的心卻沉重得仍是如被沙埋著,他雙手抱著病俠的屍體,他的淚含著沙粒歉歉地往下滾,他將屍體輕輕放在那匹馬旁,那匹死去了主人的馬忽然如怒龍似的自沙中站起,抖了抖它身上的沙子,昂首長嘶,其聲甚悲,似是痛哭它的主人。而烏煙豹卻仍在沙中臥著,像是被這陣風給刮得半死,韓鐵芳先用件衣棠擦了擦自己滿身的淚和沙,泥土和血汗。仍然把衣棠蓋在屍體上,屍體的那淒慘的顏面,他實在不忍目睹。

  喘了口氣,見北方一片黑,如颳風已台到那邊去了,這裡卻烏雲漸散,風也漸輕,陽光已將露出。他深深地悔恨,覺得從銷魂嶺動身之時,既料到將有大風,自己就應當勸阻她,若是在那店房裡歇息,無論如何,她也不至於當天就死。他不禁連連跺腳歎氣,四望天地茫茫,如今只剩下自己一人!病俠的屍體當然不能運走,然而若就地葬埋,這裡沙漠無邊,將來可叫她那個親近的人怎麼來尋找她的屍骨呢?而且這樣的一位蓋世奇俠,絕不可令她與草木同朽,無論如何得找個有標記的地方才可以將她葬埋。

  於是韓鐵芳又坐在地下歇了一會,就決定了主意,決定自己雖不明新疆的路途、風俗跟言語,然而也決不東歸,走遍天涯,也要訪著死者的那親近的人,無論那是個甚麼人,生番也罷,盜賊也罷,自己也要領他來此看看病俠的屍骨,不望他到祁連山助自己救母復仇,但自己卻要將病俠遺留的馬匹和財物全部給他,而且病俠身後必有未了之事,自己必捨命幫她去做,以報知己之情,亡友之義。

  他就奮然立了起來,先將自己的包袱打開,換了一身衣棠穿在身上,另取出來一件白羅長衫,又走到屍體之前,掀開覆蓋著的那件血汗的衣服,忽然看見了死人的左手中握看一物,是紅色的,乍一看像血一般,待蹲下一看,才知是自己永遠貼身攜帶的那塊紅羅,剛才大概是自己脫衣服之時,——不,不定是其麼時候,就被病俠抓在手裡了,她至死,那瘦手還把紅羅拿得緊緊不放。韓鐵芳忽然一驚,心說:莫非……莫非……她很知曉這塊紅羅的事?回想她過去對我的情形可也真可疑,她臨終時又說:「鐵芳!你可知道嗎?……」哎呀!是的,她是心裡存著許多的話都要告訴我,可恨,病俠她不能高聲說話,風又攪亂了我的聽聞,死把她的隱衷全都帶走了。

  韓鐵芳不禁又歎了口氣,就把她的手指輕輕分開,將紅蘿依然隱藏在自己的身畔,慢慢站起來,從牛皮袋內取水,將血汗的衣服蘸濕,半跪在地下,用那只沒沾血的袖子細細地將死人的兩隻手和臉上的血跡灰塵全部拭淨,他看出死人的嬌美竟如十七八歲女子,而眉峰鎖著哀愁,面帶遺憾,兩個烏黑的眸子雖已不動了,但仍似看著他。他心裡默默地祝禱道:「我們總算是有緣,由萍水相逢而成莫逆,我一直將你送終。現在你放心吧!無論你身後有甚麼未了之事,艱難之事,我決細細訪明,盡力為你去辦,你就瞑目吧!」

  他又連聲磋歎,且拭著熱淚將一件雪白的綢衣平鋪於死屍之上,襯以四周的黑沙,十分顯眼。他過去用力拉起那匹烏煙豹,又看看天色,見薄薄的陽光已自雲中透出,現出一種金黃色,顯然時間已不早了。忽然聞得空中有幾聲怪叫,韓鐵芳仰臉看去,只見空中有三隻惡雕,每只都有小鹿般大,展著巨大的黑翅,在天空盤旋,時時下望著那件鋪在地上的白衣,它們似乎知道下面掩蓋的是個死人,正可為他們的糧食。

  韓鐵芳不禁大怒,想起病俠的行李中必有弩箭,他遂伸手去取,取出來那只小弩弓,裝上尖銳的小箭,向天空連珠一般的射去,他的射技不大高明,連射四五箭,方見有一隻惡雕斜著墜了下來,到了地上如半個大車輪,雖然帶著箭,還不住的撲騰掙命,翅膀擊得粗沙四濺,韓鐵芳抽了寶劍奔過去,兩三劍才將那只惡雕戮死,他的心中才稍稍寬鬆了一點。回轉身兒那只包袱已掉在地上,他又過去檢點了一番,拾起了一塊塊的銀子,一錠錠的黃金,數了數目,仍然緊緊系在包裡之內,決定要奉還她的親人,無論自己困窮到甚麼地步,也決不動用分毫。

  他重備兩匹馬的鞍韉,又將屍體抱起,放在那匹馬上,撕散了那件血衣,結成條帶子,將屍體絆了兩匝使她不至於掉下來。韓鐵芳重又跨上了烏煙豹,一手揮鞭,另一隻手就牽著那匹歇著屍體的馬,蹄聲緩緩地又向西走,愈走,天地愈曠,暮色也撲了上來,四下去望,連一點熱火之光也沒有,而天上也看不見星星,同時又馬疲人乏,實在不能再往下走了,韓鐵芳只得下了馬,給兩匹馬喂了點水,卻無處去找草料。他自己也就對著口袋把水喝了幾口,拿出上午人家給的乾糧啃著吃。又坐在地下歇了片時,見天色已經黑了,他就又將死屍解下,平放在地下,將兩匹馬栓在一起,並拿著弩箭,抽出了鋼鋒,來回走了走,心裡想到了狼、鬼、跟強盜,自己決定在此一夜不睡,守衛著死屍。

  沙漠中的夜是荒涼而極為恐怖的,風雖不大,卻仍然瀟瀟地響著,吹著沙礫在地下亂滾,似是有豺狼鬼怪撲來。到半夜風止天晴,群星齊現,閃閃地照著他的劍光,他在沙地上坐著歇息一會,剛覺著要睡,便又趕緊站起來,低頭看見地上衣服裹著的死屍,竟如一條白石頭似的。他耳邊憶起來咳嗽之聲,眼前重現了血腥之色。他的寶劍一夜末離手,卻幸喜此時,大沙漠之中十分安靜,直到天色發曉,兩匹黑馬都先後睡完了覺,抖動首站起來不住長嘶,大概是餓的。韓鐵芳也打了個呵欠,看見死屍靜靜趴在那裡,他又過去抱起來,放在馬上,然後跨上了烏煙豹再走。雖然赤色的曙光就在背後,他知道是在往西走著了,卻不知走至何處才是歸宿,才是這位蓋世奇俠、悲苦女子的埋骨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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