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度廬 > 鐵騎銀瓶 | 上頁 下頁
五八


  小鎮陰雨,十分的愁人。到第三天,雨才停止,病俠卻更病體難支,然而他奮發著、勉強著,一定要往下走,當日雙馬再往西行,越行越緊,傍晚時宿于安樂鎮,次日上午就繞過了甘州,直到高臺縣方才歇宿。過甘州腋城的時候,病俠的神色就頗為淒慘,韓鐵芳見他有一次幾乎失鑒墮馬。在高臺一宿之後,次晨星月未落,便又往西走去,午飯就在肅州酒泉縣內用的,飯畢即出了嘉峭關。

  此時,他們已把萬里長城遺在背後,馬蹄向前踏著,越走越荒涼,黃昏時,就趕到了玉門關,韓鐵芳以為玉門關就在這裡,一出了關門就是新疆了,但卻聽病俠說:「這裡只是縣城,玉門關的關隘還在敦煌之西,離此尚有百餘裡。但是出了玉門關,還得繞黑海子,甜水泉,才能到新疆呢。」

  韓鐵芳覺得新疆那個地方可真遠,雖非海角,也是天涯,真不由得有些懶啦。病俠雖然一天比一天消瘦、蒼白,病得愈加厲害,但是他的精神卻更旺盛,就仿佛是一個流落他鄉的人一旦快要回到他的家裡那樣高興,他的那匹馬也很怪,一到這裡,蹄子踏上了這荒涼的鋪滿黑沙的地上。卻更像飛能做的了,韓鐵旁的烏煙豹倒不行了,簡直疲憊得要趴下。

  當走到安西州,次日宿于敦煌縣,一進了旅店,病俠卻又連聲的長歎,吃飯以後,韓鐵芳聽他口

  中自己撈叨著,說甚麼:「十九年前……」又說:「寶劍自玩,花月自賞,勿與他人,徘徊惆悵。心應如刀,智應如水,森嚴明澈,不為俗累……」

  韓鐵芳既生疑、又好笑,以為這病俠還是個有很多牢騷的詩人呢。好好歇了一夜,次日午後就走出了玉門關。初夏的天氣,不料此地竟很冷,有一群拉駱駝的人都笑著嚷著由地下揀了碎石頭,打那關門口的一塊兀立的大石。韓鐵芳覺得很奇怪,剛要向病俠詢問,病俠在馬上急急地揮鞭,催他說:「走吧!快走吧!」

  韓鐵芳只得又催著馬趕上,回首笑指著那塊倒楣的大石頭,問病俠說:「那些人是怎麼回事!何必要打那塊大石頭呢?」病俠搖了搖頭,又咳嗽,馬卻行得更急,並不答話。

  韓鐵芳真覺得有些神秘了,而向四下看去,只見樹木極少,北邊是一片黑色的沙地,一望無邊。

  南邊是碧綠的草原,也跟海似的那麼浩蕩寬廣。而西北角有一條寬長的曲線,銀光燦爛,高浮於空隙,說它是雲、卻又不見飄蕩,說它是山,可四周皆是蔚藍的天色。韓鐵芳又不由得要問了,而這次病俠卻回答他說:「那就是天山,山頂上有常年不化的雪。」

  韓鐵芳覺得這真是奇景,但越走奇景越多,草原裡有些白色的,遠望著像是饅頭又像是墳似的東西,有一縷縷的炊煙從那邊散出。

  韓鐵芳又覺得奇怪,但病俠已看出他的神色來了,不等他問,就告訴他說:「那是「蒙古包」。」

  韓鐵芳也不曉得蒙古包是其麼。再走路越曠闊,並且這不像是正經的驛路,而是一條偏路,除了遇見三個騎著駱駝,這麼熱的天還穿著大皮襖的,抽著旱煙袋的人之外,就只見天空盤旋著無數隻惡雕,嗤嗤的怪叫,看那樣子像能將人馬都由地上抓走,真可怕。而草地裡一種跳著像小鹿似的沒有椅角的東西,也是成群無數,韓鐵芳又向前看看,真不知走到哪裡才算盡頭,何處才是病俠的家,才能見看那位少年豪傑,也許是個人事不知的愣小於。他也顧不得再說話了,只是跟著走。

  到傍晚時,由病俠領著他穿走過草原,繼繼地行走,來到了一個沙土坡的後面,居然在這裡看見了一片土牆,兩間小土屋。屋裡點著燈,比黃豆還大,昏黑得令韓鐵芳想起在洛陽時瘦老鴉的那個「鬼洞子」。二人下了馬,病俠就先咳嗽。韓鐵芳向屋裡看去,就見屋裡擠滿了十多個人,屋子後面還有個圈,裡面大概是停留駱駝跟馬的地方。病俠咳嗽完了之後,就一邊喘著氣,一邊走近那個窗前,同裡面說了一句話。

  韓鐵芳因為只顧了看著這個地方納悶,卻也沒聽清楚他所說的是其麼話。裡邊大概有人答覆了一句,病俠可就立時生起氣來,拿鞭杆擊著窗戶怒喊說:「不行!不行!」他的那窄而啞的喊聲,真叫韓鐵芳聽了都有點害怕,把裡邊的一個人也嚇得趕緊跑了出來,這人是矮個子,很老,赤著脊背,說話是山陝一帶的口音,連說:「別生氣!別生氣!老爺!大王!你聽我說!這回同不得上次你來的時候,那天天還早,沒有這麼多人,這回天晚了,你老人家進屋來也是受苦。」

  病俠依然生氣說:「別費話!你給我地方就是。」

  店主人說:「騰地方行。」

  向屋裡說著:「騰騰地方!」又說兩三種別的話,說了一陣,裡面亂紛紛說話的一些客人們,一聽這店主說的話,就仿佛接受了命令似的,立時亂紛紛的讓地方。

  韓鐵芳把馬匹俱交給了那店家牽往後圈去,此時他的胳臂已然不怎麼痛了,耳朵更早好了,但身體覺得很熱。他挾著病俠和他的一共兩口寶劍,兩隻包裹,還不禁吁吁氣喘著。向病俠說:「屋裡的人太多,擠得太熬了!我想咱們還不如叫店家找張席來,鋪在地下,就在外面歇息吧!」

  病俠卻向他擺手,說:「在外邊不行!你看屋裡那些人,難道都不怕熱?但是他們全都不敢在外面睡。」言時的態度似是非常嚴重,倒使韓鐵芳很驚訝。

  隨病俠進了屋,只覺得一股穢氣撲耆鼻子,更為氣悶。土壁上那盞燈光,如眯著一隻小眼睛,看牆角蹲著的地下臥著的,是些種族不同的人,有的光著脊背,頭上可纏著白布,有的又穿著大皮襖。

  他們說著不同的言語,吃著他們自己帶的乾糧,有奶油餅,有羊腿,喝著冒熱氣的紅茶。其中也有漢人吃著饅頭鹹菜,但齊都直著眼睛揚著頭,看著病俠跟韓鐵芳。靠牆有他們給騰出來的一塊地方,將將夠坐得下兩個人。那店家抱來了一些乾草灑在地下,韓鐵芳就只好隨著病俠坐下,覺得非常不舒服,低頭再看看別的人,有的是坐在自備的氈上,有的帶著鋪蓋卷,都比他們兩人強。

  店家手指著病俠,拿番話又說了一大遍,仿佛向眾人介紹似的,那些人聽了都像吃驚的樣子,嘴裡說著也不知是其麼話,紛紛地向旁邊去躲,立時就把他們這塊地方讓得更寬了。病俠此時咳嗽甚劇,他聽見了店家的話,又要發脾氣,但卻沒有力量再嚷嚷了。他只靠著牆,寶劍就放在他的膝蓋上,他微微閉著眼,不住喘息。

  韓鐵芳兩眼驚異的不住東瞧西望,別人說的話他聽不懂,幸虧他身邊坐的是一個漢人,年有四十來歲,穿著一身白褲掛,辮子盤在頭頂上,旁邊放音兩隻包袱,裡面似是貨物,這個人看了看韓鐵芳,就笑了笑,把他眼前的一個小茶壺拿起來,說:「請喝吧!」韓鐵芳擺手說聲:「謝謝,我不喝!」這個人卻執意的讓他。

  韓鐵芳只得接過小茶壺兒來喝了一口,覺得又苦又酸,不知泡的是其麼茶葉,真不好喝,但是他此時十分的口渴,就咕嘟咕嘟連喝了三匹口,把一個小壺都快喝盡了,他才趕緊放下拱手道謝,又問這個人貴姓,是作甚麼生意的?這人答道:「姓徐,漢中人,常往來新疆販賣茶葉,賣給此地的蒙古人。在這件買賣已二十多年啦,南疆北疆的地方,差不多我全部走遍啦。蒙古話纏頭話哈薩克的話,我也全部都會說,各地方的人我也認識得不少。」努努嘴又悄聲兒說:「老哥!你今天隨來的這位可真是個了不起的人呀!沙漠龍,春大王爺,南疆北疆幾千里,何人不曉?」

  韓鐵芳聽了,又嚇了一跳,趕緊扭頭看看,見病俠闔目倚牆而臥,似是睡了又似是死了。韓鐵芳這時才明白這屋子裡的人為甚麼這樣驚慌,立時就給騰出地方,原來都是因為病俠的名頭太大,這麼一個人,如今雖然奄奄待斃,但他早先在沙漠之中,草原之上,不定是如何的橫行,作過如何轟轟烈烈的事情呢!

  因為「沙漠龍」三個字,便又猜著他必定是玉嬌龍。於是就悄悄地與這姓徐的人說:「我是由河南跟隨他來的,我們兩人早先並不相識,到底他是個男人還是個女人,你知道嗎?」他的臉距離著姓徐的耳朵不過一寸,而這姓徐的卻連連搖頭,把耳朵都撞在他的嘴上了,又把嘴對著他的耳朵,說:「這件事情我可不知道!我在白龍堆裡就見過他兩次,他可都是這個打扮,他還有一個……」

  韓鐵芳正待傾耳往下去聽,忽然見那病俠把眼睛睜開了,他的雙目一睜開就像比那壁問的燈還亮,嚇得徐客人趕緊把小茶壺又放在嘴邊,裝作沒事人似的。韓鐵芳既是慚愧又具驚慌,此時店家又走進來,端著一鍋熱氣騰騰的水,他給一些人來砌茶,嘴裡不斷地說著番話,神態也十分的緊張。那些番人聽了,都個個色變,有的還跪在地下膜拜,以掌撫胸,口中咕嘟咕嘟的念著經咒。

  韓鐵芳察覺出來事情有異,驚異得要立起來。徐客人卻從容鎮定地微微擺手,喝著壺裡新沏的熱茶,悄聲兒說:「不要緊!未見得就有事。這邊有你的這個伴兒,咱說不必怕!」

  韓鐵芳直眉瞪眼的問他說:「到底這地方有甚麼事呢?」

  徐客人指著那店主人說:「你沒聽他剛才說嗎?店家說請快點喝茶,不要作聲。待會就要熄了燈,關上門了。」韓鐵芳說:「這有甚麼值得驚慌的呢?」

  徐客人說:「這地方本來叫作銷魂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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