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度廬 > 鐵騎銀瓶 | 上頁 下頁
五七


  韓鐵芳聽了這句話,不由得有些驚詫,瞪眼看著病俠,見病俠的臉上浮滿了恨意,又說:「我看她一定是個壞人,不然不會甘心從賊!」

  韓鐵芳聽人侮辱自己的母親,雖然有點氣忿,但也十分慚愧,他把病俠看了半天,驀然問道:「我的話都已一字不瞞的告訴了前輩,但前輩究竟是否玉嬌龍女俠?我願前輩也別瞞我!」

  病俠聽了愈發變色,說:「你把我看成了女子,那就從根本錯了!玉嬌龍……」他慨然地說:「十年前我倒跟她見過幾面,她的為人我也深知,外人所傳說甚麼甚麼,那完全不對,那都是被她打過的一些江湖狗賊所造出的謠言。她,武藝是不必提,為人卻極好,真是個剛強的、清白的女子,她的身世很可憐…」說到這裡,忽然咳嗽了起來。

  韓鐵芳坐起身來又問道:「那麼,前輩你可曉得玉嬌龍女俠現在何處嗎?」

  病俠一面咳嗽著,一面擺手,聲音斷斷續續,似哭一般的說:「我多年不見她了,我不知她在何處,我想她也許不在這人間了。」說畢,便頭向裡側臥,依然不住的咳嗽,身子並且抽搐得很厲害。

  此時,韓鐵芳的心裡也惹起了許多愁煩。店中的人還都沒睡,談笑聲,和大聲喊叫店夥之聲,十分的雜亂。韓鐵芳雖躺下了,但臂傷很痛,這種雜亂的聲音,擾得他不能入睡。忽然又不知從哪裡發出一種弦索之聲,嘈嘈切切地,好像是誰在彈著琵琶。韓鐵芳是精於此道的,他不由得細心去聽,他聽出來這不是琵琶,卻是月琴,或者是這伊涼道上一種別的樂器,他想起來胡笳,唐詩上說:「蔡友昔造胡笳聲,一彈一十有八拍,胡人落淚沾邊草,漢使斷腸對歸客……」那一段是描寫邊塞音樂的情景,十分淒涼。想到身旁這個病俠,且不管他是玉嬌龍不是,但自己是已決定跟他一同往新疆去了,那新疆究竟是個怎樣的地方呢?恐怕未必如病俠所說的那樣好吧?

  此時月琴聲彈得更是柔細宛轉,真是如泣如訴,如恕如慕。他又不禁想起蝴蝶紅,暗暗地歎了口氣。少頃,這月琴聲將他催入睡鄉,但半夜裡又被病俠的咳嗽之聲吵醒,他聽得心裡實在不忍,就下了炕,倒了一碗涼茶送給病俠去喝,病俠就躺著接過來喝了兩口,一點也不客氣,就像個老人家似的。韓鐵芳也不在意,依然倒身去睡,不覺天已亮,醒來時兒病俠已經坐起來,換好了一身乾淨的衣服,韓鐵芳看見自己腎上又敷了一層新藥,可不知病俠是在甚麼時候給他敷上的,他心中越發的感激。

  病俠忽又問他說:「臂上還疼嗎?要疼就在這兒再歇一天好不好?」

  韓鐵芳卻微微地笑,搖頭說:「不要緊!假若新疆能即時趕到,這時候叫我到新疆去也行。我現在心急似火。說實話,我恨不得馬上就到新疆,見著前輩所說的那位豪傑,因為我報仇之事,本不想求人幫助,可是如今我確實已自認武藝不及他人,前輩如此身軀,我不敢多煩,但前輩所說的那位豪傑,他如果肯東來助我報仇救母,我對他的厚情,終身不敢忘記!」

  病俠說:「我看你對於你那沒志氣的母親,也不必怎麼念掛她了!」

  韓鐵芳搖頭說:「那怎可以?烏鴉尚且反哺,恙羊尚且跪乳,為人豈能忘了他的母親?莫說我母親還是不幸落於賊手,就是她真的是盜婦,難道我還能不認她?」

  病俠聽了,突然變色,嘴唇有點動,仿佛要說話似的,可是沒有說出來。

  韓鐵芳又說:「兒子對於母親,應當原諒母親的難處,除非是私生孩子沒法相認,否則無論如何,兒子也得見見他的母親的,即使別人曉得了,也不能夠笑話!」

  病俠的臉色忽又一變,竟簌簌地落下眼淚來了,說:「你說的話,今我很難受!就這樣吧!我們快走到新疆,我命我那個親近人跟你在一塊,你照拂他,他替你報仇。」

  韓鐵芳奮然下了炕,說:「前輩你這樣病重尚能走路,難道我這點傷就走不動了嗎?」

  病俠也笑著說:「好,咱們吃一些飯就走好不好?」

  韓鐵芳點點頭,遂就喊叫店家,打水盥漱,又叫了菜飯吃,韓鐵芳也換了一身衣服,在病俠的面前,他親自將那塊紅羅珍重地收在身邊,然後叫店家備馬。

  病俠付過了店資,二人便一同出門,上馬又往西去。

  今天天氣不好,陰雲滿天,可是頗為涼爽,二人的馬都馳得很快。病俠雖仍時常勒住馬咳嗽,但他只要咳嗽止住,就揮鞭疾走,精神十分的興奮。當日就趕到了古浪關,次日傍午來到了武威涼州,涼州這地方是北憑沙漠、南望雪山,東西峽道尤為險峻。

  病俠帶著韓鐵芳到了南關,找了一個臨街搭著席棚的飯鋪用飯,他匆匆地吃完了,卻叫韓鐵芳在此坐候,他步行著進城去了。韓鐵芳也願意多歇一會,借了鋪子裡的一柄蒲扇搖著,這席棚下的飯客很多,而蒼蠅更多,眼前大道上的車馬和用兩隻驟子架著的一頂小轎.本地人所謂之「駕窩子」的東西,更是往來不斷。塵上時時的揚起,如同煙幕一般,而南面那魏然的山頂,不知是浮雲還是積雲,山頂上有一層很顯著的白色。

  韓鐵芳向這飯鋪的夥計問了問,夥計就指著說:「那是祁連山,我們叫它為老虎山。山裡出金子,產藥材,豹狼虎豹全都不少。」韓鐵芳眼睛直直地向那出去望,想著母親方二太太就在那一帶受苦,而自己路過這裡,卻不能急速去救,豈不羞慚?他手摸著寶劍,低下頭又歎了口氣。

  待了半天,病俠方才回來,韓鐵芳就問說:「前輩到城裡做甚麼去了?」

  病俠很懊喪地說:「我去找一個故人,那個人早先在府衙門作書吏,我現在一打聽,他早已調任了,下落也不明,生死也不知……」接著又慨歎著說:「人世變得真快。」於是收拾行李,備好馬匹,離開涼川又往西去。

  甘涼道上是越走越為荒涼,田地多半是受了祁連山的山水所沖,鋪滿了拳頭大的石子,真是貧瘠極了,無法耕種。沿路所見的村民,沒有一個穿整齊衣棠的,十五六歲的姑娘尚皆赤身裸體,無有衣褲。韓鐵芳觀之不禁慨然,後悔當初把家財散盡,不然也可以施放濟助這些貧民。可是他見病俠倒是把些銅錢和碎銀隨手扔給人,毫無吝嗇的樣子,他心中就對病俠益為欽佩。

  走過了永昌縣,天色愈為陰沉,漸漸瀟瀟地灑下來大雨,南頭的雪山,北邊連綿不斷的長城,都籠在濃霧裡。路上的行人也漸稀少,他們的馬蹄聲也為雨聲所淹沒,身上也都被淋濕了。韓鐵芳從後面看見病俠的衣服已經全貼在身上,愈顯得他骨瘦如柴,就很關心,大聲喊著說:「我們趕緊找個地方先歇一歇吧!天色也不早了,兩下得這樣的大……」

  那病俠卻似沒有聽見他的話,依然在前緊緊揮鞭飛奔,雨絲擊著他的頭髮和身子,他的鞍旁寶劍都向下流水,這時他也不咳嗽了,如同一隻霧中的飛龍,向前騰空而行。韓鐵芳也沒法子,只是喘氣,臂上的傷痕被雨水浸得又疼起來,他的臉也往下流水,兩眼都被淹得難以睜開,他勉強著向前走,他的馬落在病俠後面很遠。又走了多時,雨下得愈大,天色漸漸的昏黑了,到了永昌縣西的水泉驛,方才找了店歇下。

  因為這裡是個小鎮,路上的客人都被雨截留在別的地方了,這裡的店房雖小,房屋卻多半閑著,病俠跟韓鐵芳各自找了一間房子住下。韓鐵芳又換了一身半幹的衣服,吃完了飯,就躺在炕上歇息,可是病俠又走到他的屋裡來,給他的臂上數了一些藥。韓鐵芳連聲稱謝,心想著自己幼時孤苦,長大成人之後,也未有閨房之樂,算來對自己關懷體貼的人,除了亡故的秦氐,就是這位病俠了。

  雨聲在窗外直響了一夜,病俠在隔壁也直咳嗽丁一夜。韓鐵芳的臂又痛又寒,一夜也未得安眠。次日,雨尚未住,病俠咳嗽得更加厲害,他主張在此歇息一天,韓鐵芳就在他的屋裡,除了給自己的臂上敷藥,便殷勤伺候病俠的茶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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