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度廬 > 鐵騎銀瓶 | 上頁 下頁
五六


  病俠卻漸漸地氣消了,面色更變得蒼白,眼睛發直,瞪著韓鐵芳,手也漸漸地松了,就被韓鐵芳將劍拿過去噹啷一聲扔在炕上,此時店裡的老掌櫃倒開開門進屋來,作揖陪不是,病俠也消了氣,只擺了擺手,不再說話,韓鐵芳這時倒恨不得趕快離開這裡,免得闖出禍來。他遂叫老掌櫃的出去叫人給做飯,好預備走。本來,病俠剛才叫進那店夥來所要說的也正是這幾句話。老掌櫃的連聲答應著,就走出去了。那個挨了鞭子的店夥也不在院子罵了,大概是叫人給勸走了。

  韓鐵旁的一隻左臂卻痛得像受了一刀似的,比那次所受的一箭痛得還厲害,一隻耳朵仿佛丟失了,麻木得沒有了知覺,他卻隱忍著不作一聲,病俠又坐在炕頭咳嗽著。待了不多的時間,另一個店夥就把菜飯送了來,韓鐵芳含著笑請病俠用飯。病俠點頭,咳嗽方止,拿起筷子來,他忽然又歎了口氣,含混著說出一句話,像一句詩似的,韓鐵芳只聽出來四個字,是:「天地冥冥……」

  病俠吃的飯不多,韓鐵芳也匆匆地食畢,就趕緊叫店夥打洗臉水、算帳、備馬。收拾一番,由他把店飯賬付過了,此時外面已將馬備好,病俠遂也掙扎精神,隨同韓鐵芳走出,到了外面,將包袱寶劍在鞍旁系好,就一同出門上馬,不再進城,出東關越城北,韓鐵芳於此處就看見遠處山脈綿延,近處黃河奔放,水聲非常之大,有不少人在那裡張網捕魚。附近的樹木也很多,景致十分幽雅。

  韓鐵芳此次由洛陽西來,還真是沒有看見過這麼好的地方,他一時心情暢快,不由得連臂上、耳朵上的疼痛全都忘了,他就說:「呵!這真是個好地方。」病俠在馬上稍稍轉臉向他說「這算甚麼?

  新疆比這裡可好得多。」韓鐵芳一聽,不由一陣驚異,自己一向都以為新疆只有荒涼的沙漠,是一片惡水窮山,而這病俠如今竟說出這樣的話,他在新疆多年,話絕非假,如果那裡真是一個好地方,自己結交一個朋友,不,那也許是我的兄弟,在那裡住一世,可也快樂。只是,他到底是男是女呎?是玉嬌龍抑或不是呢?於是一邊騎著馬,一邊觀察病俠的容熊和行動,病俠假若真是個女子,那不用說他年輕時,就是現在也可稱得起是個美人。同時他雖然有病,而那騎術的矯捷,顧盼時風姿之英朗,以及他那口寶劍,那口不知戰過幾許奇俠,殺戮過多少賊人的一口寶劍,又真非玉嬌龍那樣的奇俠不足以當此。

  雙馬往西行去,渡過了黃河,沿途遇見客商很多。又走了二十多裡到了崔家崖,附近有山,地勢頗為雄壯,再走三十裡又到了西柳溝,二人就在這裡用畢了晚飯,這時日色尚高,二人依然向西行。

  病狹的咳嗽已略輕,精神也十分煥發,韓鐵芳也不顧鞭傷的疼痛,只是催馬緊隨。再走便見黃河如帶,飄蕩放在,路越曠,山越多,天色漸漸昏晦,來到一個地方名叫新城鎮。

  此地有居民約二百餘戶,大街一條,店鋪也不少。他們找了店房進去,今天韓鐵芳倒不願意跟病俠住在一間屋裡了,可是又趕上這店房住的人擁擠,兩個人還得住在一間裡,同時這屋子還沒有昨天住的一半大,只有一鋪土炕。韓鐵芳倒覺得很拘束,屋中燈光雖小,但很明亮,韓鐵芳騎馬跑了一整天,汗已浸透了衣棠,淹得臂上的鞭傷非常疼痛,他不得不脫去了這身衣棠,另從包袱裡找出新衣棠來換。

  這時,病俠卻像慈母似的走了過來,他的面容上浮著一層愧色,他細聲兒柔和地說:「傷得很重吧?唉,我的脾氣真不好,多少年來我總是改不了,讓我來看看吧!傷得要緊不要緊呀?我這裡有藥我可以給你敷上。」他輕輕地抬起韓鐵芳的左臂來,卻忽然見有一塊三角形的紅蘿由韓鐵芳的衣裡掉在膝上,映入了他的眼簾,他的手就不禁一顫,將韓鐵芳的胳臂放下了,卻過去拿起來那塊紅蘿,就著燈光下仔細地去看,還慘然她笑著問:「這是其麼?是你出來時你的老人給你帶上的,還是鎮邪用麼?」忽然一下掉在地下了,他又趕緊彎下腰去撿,撿了半天方才拿起來,卻又勾起來他的一陣咳嗽,咳得他眼淚如拋豆一般的往下流,他擦擦眼睛,卻又斜對著燈光來看韓鐵芳。捨不得似的,把那塊紅蘿拿了半天,方才珍重地放置在韓鐵芳的身旁。

  韓鐵芳這時耳臂俱痛,就斜身臥下,咬著牙忍受。病俠卻一邊咳嗽著,一邊走過去,從他的包袱裡取出一小紙包藥,走過來輕輕地給韓鐵芳灑在臂上,韓鐵芳連說:「多謝多謝。恕我不能起來啦。」臂上灑了藥,覺著一陣發涼,同時又覺著發濕,一滴一滴的,仿佛有雨點淋著似的,他一扭頭,瞪著眼看去,病俠卻敷完了藥已經轉過身去。韓鐵芳臂既痛,身體又乏,少時店夥把茶飯送了進來,他都不想起來去吃。

  病俠親自把面碗端過來,溫和的說:「你吃點吧!趕了多半天的路,怎好不吃點東西呢?」筷子已挑起了似是要送在他的口中。

  韓鐵芳這才使勁的坐起身來,拱手既不能,他只得點點頭,說:「不敢當,不敢當,把面放在桌上,我這就吃。」

  病俠雙手把碗放在一張小破桌上,並挑了一挑燈,韓鐵芳嘆息一聲,就一腳登在炕上,一腳垂在炕沿下坐著。一隻手拿著筷子,挑著面吃,另一隻卻赤裸著,不能夠抬起來。病俠坐在他的對面也吃著面,吃了一兩口就停住筷子,把眼仔細地打量著他的臉,並又問起來他的家世,說:「我們雖是萍水相逢,但也在一塊這些日子啦,我救過你,你也救過我,可以說是患難之交了。我發了我的壞脾氣,打了你一鞭子,你對我也毫無怨言,真可稱是我的知己。我想到了新疆之後,我若病體不再重,或是我不死,我們頗可以深交一交……」說到這裡,他忽然一陣黯然。但又說:「只是我兒你似有一種難言之隱,你說話是河南口音,我聽得出來,但你說你找黑山熊是為給你的叔父報仇,我卻不大相信。」

  韓鐵芳一笑,他這笑聲之中挾著許多氣忿和悲慘。嚼了嚼面咽下去,剛要說話,忽然病俠又說:「一個年青的人說話應當誠實,尤其不可對個老前輩說假話。」

  韓鐵芳忽然停住筷子,發了半天的呆,他說:「其實就是說了出來也不要緊。我,我找黑山熊是為……」他真的難以說得出口來。

  病俠拿眼睛直瞪著他,說:「據我猜,你找黑山熊,倒許是要為你的父親的事?」

  韓鐵芳用力把筷子向桌上一摔,擺手說:「休要再提起我的父親!」

  病俠驚異著說:「為甚麼?你父親他是個甚麼樣的人?」

  韓鐵芳忿忿地,聲音不大的說:「他,是一個強盜。」

  病俠越發的驚異了,也放下筷於,走近了他的身,低聲問說:「你怎麼曉得他是個綠林人呢?他是哪一路的豪傑呢?他的真名字叫甚麼?在洛陽住的就是你的父親嗎?抑或?……」

  韓鐵芳歎了口氣,說:「前輩你既這樣的關心我,我也不便再瞞著你了。本來我不是願意瞞人,是我,真羞於說出口來。我的父親其實是江湖大盜,負義的小人,柳穿魚韓文佩。」

  病俠搖了搖頭,說:「我走江湖多年,並沒聽說過此人的姓名!」

  韓鐵芳面色忿忿,且有些慚愧,就接著說:「他的武藝原不甚高強,只不過有些蠻力,心腸很毒辣罷了,他並非我的生父,我聽我的母親……其實那也不是我的生母,她臨死時才對我說,我原是官宦人家所生,我的生父現在是否還活著?當初是任甚麼官?我也不詳細知道。我只曉得我本姓方,我的母親是方二太太,于十九年前在祁連山為惡盜黑山熊所擄去。」

  病俠聽了這話,不由神色一變,繼而聽韓鐵芳往下去說,韓鐵芳索性躺在炕上,把他的家世,及學習武藝的經過,散資出遊的原因,一件一件,詳詳細細的說了一遍,除了沒說當年常出入於琵琶巷,結識妓女蝴蝶紅,因為怕病俠恥笑他年青荒唐,也沒說自己娶過妻,夫婦不合,因為那是他生平的一件憾事,不願跟人提起。他激昂慷慨,有時要跳叫起來,是說到了黑山熊;有時又要痛哭流涕,是說到了方二太太。然而那病俠一聽到方二太太,他卻像是有些忿忿似的,他說:「據我想,那方二太太,你可以不必去認她了,她是一位官太太,為韓文佩所霸佔之時,她就沒有一點志氣,她不會那時就死嗎?後來她又跟了黑山熊,假若她現在仍然活著,那也有一十九年了,這種苟且貪生,不識羞恥的婦人,你何必還一定認她作為母親?」

  韓鐵芳說:「但她究竟是我的生身母親,一個婦人之身,不幸落于強人之手,也總算是可憐。」

  病俠冷冷地說:「可憐?我看她倒有些可恨!你說她無拳無裡,但我看她的心比蠍蛇還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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