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度廬 > 鐵騎銀瓶 | 上頁 下頁
四七


  韓鐵芳又把錢給店家,托他們去買藥煎藥。他同店掌櫃談了幾句話,就又走到那病人的屋裡。

  病人忽然翻轉身來,瞪著大眼睛問:「大夫走了嗎?」

  韓鐵方說:「已然走了,藥我也托店家買去了,待會就可以煎得。」

  病人突然又問:「那大夫沒有說甚麼別的話?」

  韓鐵芳怔了一下,搖頭說:「沒有說甚麼別的話。他只說您的痛得多多休養,不可以急躁。」

  病人搖頭說:「我一點也不急躁,我已經忍氣吞聲了二十年,不料凡事皆由命定!逼得我又得作壞事!」接著又嘆息了一聲。

  韓鐵芳越發地愣了,不知他是病得說糊話,還是為了甚麼。

  忽然見病人又向裡一翻身,伸手向他那包袱裡去摸,撤出來一個紅綢子的小包裹,他使力坐起身來打開,只見裡面在許多塊白銀中,還摻著有幾塊黃金。韓鐵芳越發的驚訝,這病人卻把一塊銀子給了韓鐵芳,說:「我知道你是一個有錢的公子,也是一位俠義英雄,給你錢是羞辱了你,但你也別錯會了意,這是我請大夫看病的錢,我既然有錢,就不能花別人的,我不願意受別人的好處。你收下吧,你若給我扔回來,就算是惱了我。」

  韓鐵芳的心中可真起了一點反感,心說:這個人是怎麼回事,怎麼這樣不認識朋友呢?並且他這時候精神極為興奮,不像是剛才那樣病得要死一樣。於是,他就慨然說:「既然這樣,前輩的銀子我不敢不收。」遂揣在自己的懷裡,又說:「我跟前輩雖萍水相逢……」

  病人不待他往下說,就搶先說:「我也沒想到此番東來能遇到你這樣的人物,可惜我身體多病,百事贅身,不然我願將我三十年來所學的武藝全都傳授給你。」又歎道:「其實會了武藝,又濟得甚麼事?人當異鄉臥病,或是……躺在炕上起不來的時候,任你有天下無敵的武藝,依然能遭陰險婦人的暗算、坑害、搶奪和小人所侮辱。」

  韓鐵芳更不明白了,怎會談到了婦人的暗算呢?又有誰搶奪過他的心愛的東西呢?想著也許是觸犯起了他的往事,但這些話也跟自己說不著呀?疑惑了一會之後,同時自己也有些灰心,覺得只要今天叫他吃了藥,明天若見他的痛好一些,自己也可以與他分手了。自己與他結交又不是想要他幫助,想藉他的武藝報仇。如今,自己對他也可以說是盡到照護之責了,時間不可遲誤,還是趕緊去尋黑山熊,救自己的母親脫險要緊。

  於是他就請病人臥下休息,自己卻又是出了屋,到店門前轉了一會,就見離著不遠,路南有一個荊棘紮成的門兒,牆上掛著一塊破匾,不知是寫著甚麼字,大概就是剛才請來的那個大夫的家。這座市鎮雖然是往來的大道,但因距離縣城太近,往來的人不在此停足,所以買賣也都不大興旺。韓鐵芳站立了一會便又進來。到了屋中,心中仍覺得非常愁悶,而且無聊得很。

  直到晚間,他因聽見了那個病人又咳嗽,他就又走到那屋中去看,卻見病人躺在炕上,咳嗽似是更厲害了。小登上放著一碗藥,已然冰涼,卻沒有吃。韓鐵芳不由得就問他:「藥沒有用嗎?」

  那病人翻了翻身卻說:「那樣的大夫給我開的藥,我吃它幹甚麼?」

  韓鐵芳說:「聽說那倒是個有名的大夫。」

  病人忽然抑制住咳嗽,冷笑著說:「有名?嘻嘻!有名?」

  韓鐵芳聽了,又不由十分驚詫。

  病人又對他說:「我勸你就趕快走吧,咱們日後再見。你放心,你往西去只要謹慎一些,就不至有甚麼舛錯。只要我的病能夠好一些,我必然趕了去幫助你。」

  韓鐵芳聽了這話,更覺得不高興,就說:「前輩你錯會意了,我與你相交,皆是因為江湖道義,並非想求助於前輩。何況……」他原想說出自己此去的目的,說明了自己往祁連山去原是為救母,就是別人肯幫助,自己也要謝絕,然而又想:這樣的話豈可對別人說?只好明天分手,以後只要這個人不死,他必然能夠知道我是個如何的人物。於是他又婉言勸著,請病人服藥,病人卻仍然搖頭,韓鐵芳就想:我盡到了心就好,我對我自己的父母也不過如此,他不識交情,我還能夠怎樣?遂就回到自己的屋中,用畢晚飯,自己就躺在炕上歇息,預備明天清晨就起身。

  今晚,那屋裡的咳嗽之聲也似乎減輕了一些,不知那個病人到底吃了藥沒有,反正,他的痛必是好了一些,韓鐵芳也有些放心。但又想:自己對他的生平並不十分瞭解,竟如此戀戀地,仿佛有甚麼情意似的,也太不值得,幸虧他不是個女子,要不然自己真許耽誤了正事。遂將心安靜下來,頃刻之間,即進入了夢鄉。不料半夜之間他忽又被人驚醒。

  原來這市鎮上一過了二鼓,就已沉寂如死。除了梆鑼有時候響,狗有時叫,就再無其他的聲音。天空的那個月亮,已由釣形漸漸地展寬,如同一隻船,在那深青的海一般遼闊的天上飄動。星光也顯得稀少,一閃一閃的如同銀魚脊樑,被月映得發亮。幾縷淡淡的雲縣,從速天的極處投來,如一條素練似的,要將那只月舟牽走。牆角、樹梢、房屋都把影子鋪在地下,一塊一塊,一枝一枝,浸在青色的月光裡,斑斑點點如水底的石頭和珊瑚樹。

  此時那個大夫韓秀才的家裡突然有怪客走入,將韓大夫喚醒,逼問他說:「十九年前你在甘州府住過不是?那時正是年底,下著大雪,在來安店裡有一個孤身少婦產了一個孩子,被同店住的那個涼州知府的侍妾給換走了……到了次年春天,你又到涼州府裡去邀功、求賞,帶著官人去搜後,意圖將那個孩子也奪回去,以致將那可憐的少婦逼走。是不是有這件事?現在,我只問你:十九年來那方二太太換去的孩子到底有下落沒有?現在他在何處?你要據實說!」兩隻又瘦又硬的手已掐住了韓大夫的喉嚨,月光透進了破窗櫺照在這暴客的臉上,只見他病容慘暗而兩目卻發著凶光。

  韓大夫的老婆子早已嚇得鑽進了破棉絮裡,不敢作聲。而韓大夫戰戰兢兢,他的腦裡忽然憶起一件早已忘掉了的舊事,那件事至今仍是個謎。方二太太、秦媽跟那孩子始終也沒有找著,不過那家人方福,後來被人教了,他設法回到了涼州,便傳出去旅店換子及高山遇盜之事。方福的一隻腿已成殘廢,到了涼州住不到半年,一條老命便即嗚呼。現在連涼州府都不知換了幾任,早先的那位方大人,也不知調到哪兒去啦。

  韓秀才當初並沒得到甚麼便宜,不過甘州旅店裡的情形他是知道的。他坎坷了一輩子,來到這裡才混上了一碗飯,以他那半通不通的醫術,冶死過幾個人,可也碰巧治活過幾個人。到了近年,他老了,他在此地討來的晚婚的婆子也生個女兒,他的老境更為潦倒,對於早先的事,除了有時跟人誇誇口,表示他走過許多地方,連早先的涼州府台他都見過,那件換兒子的怪案子,他連對他老婆也沒有談過。不料今天忽然翻了案。他被掐著脖子,葡蔔在炕上,老淚低垂,聲音悲慘,表示他對於那件事情的後來結果完全不曉,那被換去的孩子是個男孩子是絕對無疑。但後來是死是活,落於誰手,他是真的一點也不知道。他並且說:「早先我在裡邊攪亂,也不過是圖幾個錢花,多說了幾句話,也沒太多事,方知府沒給我甚麼好處,那位抱走了方家女兒的娘子……曖喲就是您吧?太太!您千萬留下我這條老命吧!」

  對面那忿怒的人,兩隻手漸漸地鬆開了,歎了一聲,現出非常失望的神情,又咳嗽了一陣,然後以拳頭擂著韓秀才的頭,嚴厲的說:「過去的事不准你跟別人提,今晚的事更不許跟別人說!否則我就殺了你!」說畢,轉身走去,門戶都未響,窗外依然月色淒清,此人已無蹤影。

  而十分鐘之後,那店房裡的一匹馬已然備好,店門也已敞開了,店裡的人可能還都正在熟睡,一點也不覺得,韓鐵芳卻被人用手推醒,他驚得睜開了睛晴一看,炕前的人的模樣卻看不大清,他急忙坐起身來,順手掣劍,當的一聲,寒光已出了銷,而炕前站立著的人,卻按住了他的手說:「你這時才抽劍已然晚了!告訴你,你還得磨煉,這樣子走路是要吃大虧的。」

  韓鐵芳聽出來說話的聲音,不禁更為驚異,就說:「啊!」

  這個人卻說:「不要驚訝,我特來向你辭行,幸蒙救助,現在我的病已略覺著好了一點,趁著今晚月色甚明,我要走啦。將來……咱們再會吧!望你放心向西走去,少鬥氣,多謹慎,便無舛錯!」說時轉身要走。

  韓鐵芳卻拉住了此人的胳膊,說:「前輩且不要走!自然,我挽留不住前輩,但也請留下大名,以便將來遇機訪問。」

  對方的人說:「將來你可向江湖人打聽,沙漠飛來一條龍,是神無影鬼無跡……」

  韓鐵芳問說:「莫非前輩你就……是……」

  對方這人,卻將拳垂在他的臉上說:「禁聲!我的名字不許他人說!將來,你若順便,可以到沙漠中去找我,睡吧!」將韓鐵芳推倒在炕上,他飄然出屋,屋門隨之開上。

  韓鐵芳哪裡肯交臂失此奇俠,就翻身而起,急追出屋,卻聽馬蹄緊響,人已無影,他追出店門,並往西跑出了鎮,見鎮外月光下有一個小黑點兒已然去遠,傳來了「得得得」一聲比一聲輕微的馬蹄之聲,少時便即消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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