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度廬 > 鐵騎銀瓶 | 上頁 下頁
四六


  病人卻發了一會怔,然後又咳嗽,又搖頭說:「我都不是,你去歇息吧。」他咳嗽得又很厲害。

  韓鐵芳在旁皺著眉,心中非常地疑惑。這個病人又直向他擺手,意思是叫他走開,他只得站起身來,又向這病人拱手,說:「那麼我明天再來向前輩請教吧。」

  說完了,覺得心裡還像是有許多話,但是不知應當怎樣說出口,他轉身,輕輕開了屋門,走到院中,才過了兩步,卻又站住發呆。此時那屋裡的咳嗽聲仍是其緊。韓鐵芳心裡就想著:這樣的一位蓋世奇俠,竟為病魔所困擾,實在是可憐可惜。他不禁長歎了一聲,就低著頭走回自己屋裡,在屋中他不是來回地走著,就是站著發呆,那屋裡的病人,實在是時時叫他掛念,記得只有在他母親秦氏病殆之前,他的心裡確曾有過這種淒慘的情形。

  外面,二更敲過了又敲三更,室中的那盞油燈越來越黯淡,韓鐵芳這才掩門熄燈就寢。他本來已經很疲乏了,一躺下便要睡著,但是那屋裡的咳嗽之聲,卻又如一條線,牽在他的精神上,那邊一動,這邊就立刻驚醒。次日,他本想往下走路,並且要邀那位病俠一路同行。可是他到了那屋中一看,見病人趴在炕上,蓋著一床不很乾淨的被褥,頭髮亂蓮蓬地,白煞煞的臉,雙眼緊閉著,簡直不像是個活人。被底下露著一雙腳,又瘦又小,真跟女人的腳一般,腳上穿著青鞋,可見他是已然起來過一次又睡下的。韓鐵芳在他的眼前站了半天,他都未睜眼,只是微微地喘氣,有時突然要咳嗽,但他把眉毛緊皺了一下就又壓住了。

  韓鐵芳就轉身輕輕地出屋,到了院中,見有許多客人都匆匆忙忙地往門外走去,棚裡只有兩匹黑馬在同槽吃草。韓鐵芳就叫店家,店家正站在門口嚮往外走的客人們拱手,連聲道著:「慢怠!」聽了韓鐵芳的呼喚,他就趕緊走過來,帶笑問說:「您有甚麼吩咐,您也要動身嗎?要沒甚麼要緊的公事就在這兒再歇一天好不好?縣城裡可熱鬧極了。」

  韓鐵方說:「我打算過午再走。只是,你們這裡有甚麼高明的大夫沒有?」回手指指那屋子,說:「這屋裡住的人,是我在路上認識的。人很好,只是我看他的痛很重,今天尤其厲害。同是出門在外的人,哪有不管的道理。我想代他請一位大夫來看看,開幾味藥。」

  店夥就說:「昨兒晚上我們也聽見啦,他整整咳嗽了一夜。多半是癆病。這種病早就應當在家裡養著,他出這麼遠的門兒,萬一要死在半路,誰管呀?大爺您既然想作這件好事,那我就給您請大夫去。這鎮上的韓先生就是有名的大夫,脈息好極啦,無論甚麼童子癆,女兒癆,五癆七傷,要請他治,真敢說有點拿手。」

  韓鐵芳點頭說:「好極啦,你就快給請來,車馬錢由我開發。」店家應著,韓鐵芳卻轉身又進到病人的房中。

  此時那病人已然醒了,他睜著眼驚問說:「你怎麼還不走呀?你不是往西去還有急事嗎?為甚麼在這兒耽誤著?今天連我都想一早動身,但實在是因為身體不舒適,不能走,所以我起來了一回又躺下了。我勸你這時趕快就走,當日就走進潼關才好。不然,那戴閻王若是先趕到了潼關,他必要勾結那裡的幾個惡霸,反正你往西去就必由潼關經過,必躲不過他的眼睛。你又人孤勢單,倘或被他們暗算了……」

  韓鐵芳搖了搖頭,說:「這件事,請前輩不要替我操心,我這番西共尋仇,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連黑山熊我都不懼,我又何至於怕他們那一夥毛賊?今天我原是想走,但見前輩病趴在此,我不忍這樣走,不要說前輩在酸棗山還幫助過我,救過我,就是彼此素無因緣,我若見一人病倒異鄉,我也是要盡力照管的。前輩一生所作之事,我雖不詳知,但一定也是到處扶危濟難,以肝膽待人。如今,前輩你自身有了這樣危難,就沒有人來扶助你麼?所以我已叫店家請大夫去了,我在此耽擱三五日也是無妨的。倘若前輩因此病癒,那並非是我對前輩有何恩德,乃是我替你一生所救人之酬謝你了!」

  病人聽了這話,面上露出一點感動之色,就短短地歎了口氣,說:「你說的這話,叫我真愧得慌,我雖然自幼就會武藝,但所作的都是些任性、鬥氣的事,我也殺傷過無辜之人,實在不配稱為俠義。我一生漂泊病困,都由自取。如今,實同你說,我正是要往南共尋李慕白,因為早先他拿走過我一件東西,我在未死之前必要索回。而且還預備著去和他們作一番決鬥。」韓鐵芳不禁又動容去聽。

  病人又說:「此外還有一事……唉!現在且不必跟你提了。我因為自知病入膏盲,死期將至,我才重入江湖。不然,我曾經發過誓我是至死也不入玉門關的!」說到這裡,他翻著眼睛,引起來一陣悲哀的回憶,良久又慨然說:「沒想到我病在半途,使我灰心,我又見你一個初走江湖,武藝不甚精熟的少年人,在靈寶縣尚且那樣捨身仗義,力戰群賊,又叫我後悔,假若當初我將此身武藝用之於正途,那麼現在江湖上,就許不至有這麼多惡霸與壞人了。因此,我又不想找李慕白了,我想回家。」

  韓鐵芳就又問說:「請問前輩的家在哪裡啊?」

  病人搖頭說:「我的家離此處極遠,而且旁人也極難尋找。」

  韓鐵芳說:「是在新疆麼?」

  病人微微地點頭說:「離著那裡就不遠了,我家中只有一個親近的人,我出來,他就在家裡,也沒有人管,所以我也願意趕緊回去看一看他,不然怕我死在中途,他全都不知道。」

  韓鐵芳聽了,不由覺得有些鼻酸,心裡慚慚地明白了,這人早先必是一個江湖大盜,如今他懺悔了。

  此時店家就在院中說:「大夫請來啦!」韓鐵芳趕緊將門推開,大夫連同看店家就進了屋。

  這位大夫據店家稱呼他是姓韓,與鐵芳同姓。年有五十來歲,嘴上有點稀稀的白鬍子,臉龐極瘦,仿佛是也有癆病似的。穿著一件灰布的破大褂,青緞坎肩也很舊了。他枸樓著進來,望瞭望病人的氣色,而病人卻忽然驚訝地坐起了身,大夫說:「躺下吧!躺下吧!別客氣!病人可不應該坐著。」

  店家在旁邊說:「韓先生的醫道好極啦,來到我們這鎮上十來年,由他治活了的人,可真數不過來啦,治癆病,更是有把握。」

  韓鐵芳就點了點頭。店家搬了凳于請大夫在炕旁邊坐下,此時病人卻閉著眼睛將臉側向裡面,卻伸出一隻右臂來,叫大夫先診脈,這個大夫一邊診著脈,邊仰著臉,半天,把頭微微地點著,看看韓鐵芳的衣服很整齊,面貌又清秀,他就說:「這位世兄與這位病人是一路來的麼?」

  韓鐵芳說:「我們二人也是萍水相逢,因為談得相投,遂成好友。」

  大夫又點點頭,砸一砸嘴,就站起身來說:「病人是虛弱過甚,加以外感,得慢慢地治,一劑藥兩劑藥怕不能見好。」

  韓鐵芳點頭說:「是,是。」

  大夫又說:「我這當大夫的與別人不同,好治的病,我一定說是好治,不好治的病,我也決不用大言欺人。因為我行的是儒醫,您可以到道街上看看我門前的牌子,上面寫得清楚。

  我行醫四十多年啦,沒跟人說過一句不是書上的話。所以與他們那些江湖大夫迥然不同。我看閣下也是位讀書人,我才這樣說。」

  店家在旁說:「韓先生在大地方也行過醫,西安府、蘭州府,全都給他掛過匾。」

  韓大夫說:「我在涼州住的日子尤其多,將來您可以到那裡去問問,有位韓先生,您要說韓秀才更能曉得。因為兄弟自幼攻讀,曾進過學,後來因為科場不利,我才想:不為良相,當作良醫,因此才發奮……」

  此時病人轉向炕裡去臥著,咳嗽又劇烈了起來,把這個大夫自吹自擂的話聲也擾亂了。

  大夫又同韓鐵芳一笑,現出他那僅存的兩三個牙齒,他說:「您跟我到櫃房裡開方子去吧:」於是韓鐵芳跟店家也出了屋子。大夫彎著腰兒,邁著方步在前邊走,韓鐵芳在後看見他的兩隻鞋跟都破了,快穿不得啦。到了櫃房裡,掌櫃的跟他也很廝熟,他就借了紙筆,手顫顫地,字跡歪斜,開了一張藥方子,韓鐵芳取出來一塊碎銀作為酬謝,這大夫把一塊銀子看了又看,並借了櫃上的戥子稱了一稱,方才走。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