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度廬 > 鐵騎銀瓶 | 上頁 下頁
四五


  約數十分鐘,他的馬就來到了昨日惡鬥之地的酸棗山。此時天色已經大亮,金色的朝陽射在山頂上,但山上只留下一段黯色的斷牆,卻看不見昨天的那座廟了。山坡也望不見了那匹馬,他就牽著馬上山,到了山頂上一看,廟已全燒毀,殘灰破磚堆了一地。他跳進去,以寶劍亂撥著磚石和燒焦了的柱子,四下尋找,並沒看見一具屍骸。他忿恨了一陣,又嗟歎了一聲,遂即下山,一直往西走二十裡,便離開了靈寶縣的境界。

  沿途的上山愈來愈多,風吹來,挾帶的沙塵更多。他找了一個僻靜的村落用了午飯,依然往西去,天黑時方才覓店歇息,一連二日,過了陝州,出了函谷關,地勢是越走越高,已離潼關不遠了。想起來師父曾說過潼關有老君牛,仙人劍,那張家二弟兄都是極有名的江湖人,心中益懷著警戒。當晚來到閣鄉縣境,這個縣也是豫西的一個大縣,可以說是豫陝交界之處,地勢極為險要。黃色的山,黃色的河,被黃色的夕陽照得更加黃。

  在他的前面就有一批鏢車,他雖沒看出車上的鏢旗寫著是甚麼字樣,但見鏢頭七八人,各各騎著大馬,樣子都頗為兇橫。韓鐵芳不願再招惹閒氣,於是就在一個市鎮上找了一家店房,牽馬進內,自覺未被人所注意,他將馬交給了店夥,找了個房間歇下,用過了飯,就在屋中以藥敷治右臂上的箭傷,這塊傷已然有八成好了,他躺了一會,覺得身體也不疲乏了。

  此時窗色已漸黑,店房卻來了不少投宿的。人聲、馬聲、車聲,又一陣的雜亂,亂過去之後,可又漸漸寂靜了。夥計給屋中點上了燈,韓鐵芳就躺在炕上想事。他想得很遠,往西想到了潼關那些難免一門的群豪,祁連山陽的大盜黑山熊,和尚未知能否尋到的可憐的母親,更想到新疆遼遠的沙漠,那裡的奇俠行蹤也不知可否再遇。往東他卻想到了蝴蝶紅,她已是落花有主了,她跟著範彥仁一定很好吧!又想那遭逢侮辱,死了丈夫離了家的荷姑,不知在路上會不會再出事。他一陣雄心忿忿,又一陣情感纏綿,這時鎮街上已敲了梆子,隨著梆於,忽然又來了一陣異樣的聲音,他就不禁吃了一驚,突然一滾身站了起來,腳步慢慢地往前挪動,全身的精神都灌注在耳朵上,細細地聽,並且推開了門,走到院中,順著聲音悄悄的走到一間客房的窗外,這窗上浮現著淺淺的燈光,窗裡卻發出那種異樣的聲音,就是他聽過的那種震人的咳嗽。咳嗽了半天,還沒停住。

  韓鐵芳就忍不住輕輕地拉開門,向屋裡看去,就見屋中燈光慘黯,桌上放著一碗面,一雙筷,沒有人吃,人卻在炕頭雙手緊緊按著胸嘶聲竭力地咳嗽,但總是不能把喉中的痰咳出,那臉色是不必看了,真比任何蒼白的東西還要淒慘。他穿的是綢子的夾衣,包著他的瘦骨,一條很長的辮發已垂到頭來,而且十分的蓬亂。

  韓鐵芳就上前替這個人輕輕地捶背,他像伺候父親或母親那樣地恭謹,這個病人才吐出兩口稠痰來,唾在地下分明看出有血色,病人就「哎喲」一聲,身子向後一倒,韓鐵芳急忙托住了他的頭,並將他身旁的一隻花緞包袱拿過來,打算作為他的枕頭,但卻覺得又沉又硬,包裹裡不知是其麼東西。在包袱之旁分明放著一根皮鞭,及一口連著銷的,柄上纏有很舊的青絲的寶劍。韓鐵芳並不驚疑,用自己的手托著這人的頭,輕輕地向下去放,不料道人忽然一挺身,似有絕大的力量,把韓鐵芳推到了一邊。昂爽地站起身來,臉色由燈光傳到韓鐵芳的眼裡,韓鐵芳見他雖然已經瘦弱得幾無人形,然而卻像那柄瘦長的寶劍似的,發出來一種森冷的令人不敢逼近的光芒。

  此人一抱拳,說:「原想在新疆見面,不意又在此相逢,總算是有緣,請坐請坐!」

  韓鐵芳一躬到地,然後直到腰來說:「我現在往西來,一來是為辦自己的事,二來就是想再見見前輩,求前輩指教,那天在山上我言語多有不周之處,也求前輩不要加罪,我只學過三五年武術,在家中時,頗為自負,到了靈寶一遇著戴閻王那些人,便自覺出是武術太低了……」

  對面的這人將他止住,說:「店房裡人太雜,不要說出這些話。你請坐,我們談談!」

  韓鐵芳答應了一聲,往後退到一個凳子上落了座,這個病人是坐在他的對面,借著燈光不住看他的容貌,就說:「我看你的模樣實在有些眼熟,二十年前我有個朋友他姓羅,長的就頗像你,你現在能否對我實說,你到底是姓甚麼?」

  韓鐵芳不由得一陣詫異,說:「我實在姓韓,是洛陽人,我並不認識甚麼姓羅的人。」

  病人又說:「你的父親是誰?」

  韓鐵芳不願也不敢說出自己的父親的名字和來歷,只說:「我的父親是洛陽縣的一個財主,他已然死了,給我留下了一些產業,我因想男兒志在四方,不願株守,所以便將家財盡皆散給親族,一人出來磨練磨練。」

  這病人點頭說:「很好!年輕的人是應當出外來磨練磨練的,但是你不往南方那山明水秀的地方走,卻到這荒涼的西邊來是其麼意思呢?」

  韓鐵芳說:「我是為尋找一個人。」

  這病人就又問:「你尋找甚麼人?作甚麼事的?」

  韓鐵芳說:「我找的那個人姓吳名鈞,外號叫黑山熊,他是個……」

  對方這病人就突然詫異地說:「甚麼?黑山熊?你認識他嗎?」

  韓鐵芳搖頭說:「我不認識他。我只知道這個人年歲已經很老了,他是個強盜,他生平作惡多端!」

  病人的態度才和平了些,又咳嗽了兩聲,問道:「你要找他有甚麼用意呢?」

  韓鐵芳沉吟了一下,就又說:「我找他是為報仇,我同前輩說了也不妨,我想前輩必是天下聞名的一位奇俠,你不是李慕白,便是江南鶴。我也無須瞞你,我要見了黑山熊,無論他的本領有多麼大,他手下有多少人,我也要跟他拼命,或是我死他生,或是我生他死,我們中間的仇恨不共戴天,因為十九年來,他欺我太甚!」

  病人又驚詫著說:「十九年?……」容貌淒慘,回想了半天,才又問說:「你和他是因為其麼結下這樣深的仇恨呢?」

  韓鐵方說:「因為……」自己母親被黑山熊強佔了的事,他真慚愧得不能說出來,只說:「因為我有一位盟叔,是我生平最敬佩的一個人,名叫金剛跌趙華升,在十九年前他就被黑山熊殺死,我師父因此才傳授給我武藝。」

  病人又問:「你的師父名叫甚麼?」

  韓鐵芳說:「我師父名叫一提金蕭仲遠,他是我父親的…」

  病人突然又出現失望的樣子,就向他連連擺手,說:「你不必再往下說了!我不耐煩聽這些江湖無名之人和互相毆鬥的事。二十年前我也是很氣盛的,但後來我對往事一直懺悔,在酸棗山上,那天我是不忍見你這樣少年英俊的人遭他們所害,我才出手幫助你。後來我到戴家莊救出那女子,也是為你辦事,因為我見你膽氣雖有,但武藝卻實在是差得大多了!」

  韓鐵芳聽了,不禁低下頭去,直覺得心灰意冷。

  病人又連連咳嗽了幾聲,說:「我不願再見江湖人毆鬥,我也不願見你們這等富家子弟學習武藝,愛走江湖。但你既已出來,我也不能勸你回去了。今後若有機會,我可以盡力幫助你,必能使你尋著黑山熊,因為我跟他也有些舊仇。」

  韓鐵芳就問:「他也得罪過老前輩?」

  病人又擺手,說:「你不必多問了,想起來早先的事我就恨,我就傷心。」

  韓鐵芳又一陣驚詫,又問:「敢問前輩貴姓大名?是不是南宮李慕白?」

  病人一聽這話,忽然把眼睛瞪起,眉毛高挑,說:「你們怎麼就知道天下的能人只有李慕白呢?」

  韓鐵芳趕緊抱歉似的說:「我也知道天下的英雄極多,但別人的名字我都沒聽說過,我只聽說二十年前江湖上有兩位超人英雄,一是李慕白,一是玉嬌龍,但玉嬌龍是位女俠,生長于名門,她已有數十年未在江湖行走,生死未知。而李慕白確實尚在人世,因為前輩的劍術精絕,所以找才想到,也許是有緣,使我遇著那位大俠客了。敢問前輩貴姓大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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