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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韓鐵芳躺在炕上昏昏欲睡,瘦老鴉還在桌旁的一把小凳於上,默默地對著那盞光焰黯淡的錫燈檯。外面的三更鑼也已經敲過,四周十分清靜,瘦老鴉正準備回大屋子去睡覺,忽聽外面殺豬似的一聲大喊,接著許多的腳步聲咕咚咚的亂響,瘦老鴉驚得站起來,韓鐵芳也坐起身來,一齊瞪目側耳,向外去聽,就聽是毛三的聲音,怪喊著說:「我沒有啊,救命呀!大相公!」

  韓鐵芳就要往外走去,瘦老鴉一欄他,卻沒有攔住。他已挺身出了屋,就見毛三跑到一個牆角邊,縮成了一團,戰戰兢兢地說:「我沒有甚麼心……我敢對天發誓,大爺,大爺你別殺我!大相公快來救我吧。」

  一個高身的漢子手持著明晃晃的鋼刀,發著嘿嘿的獰笑,向牆角逼去,那邊過道兒卻站著一個婦人,發出狠狠的聲音說:「割下他的耳朵來!看他敢再偷聽?挖出他一隻眼睛來,看他敢再偷瞧?」

  男子的鋼刀高舉,真像要割毛三的耳朵,要挖毛三的眼睛,毛三卻縮著脖子喊叫說,「哎喲!大相公快來救我吧!」

  韓鐵芳心雖急憤,但並不驚慌,也不忙著走過去,從容地邁著步,仿佛要過去看熱鬧似的,及至那男子揪住了毛三的耳朵,毛三拼命大喊,男子真凶,眼看就要動手割了,韓鐵芳卻驀然向前一竄,手急如風,左手托住了那男子的右腕,男子也早有防備,閃身反手去托,揪住了韓鐵芳的左臂,把右手的刀奪開,反向韓鐵芳砍來,韓鐵芳也疾避左臂,收回身來,然後又蓄勁以待,那男子見韓鐵芳向後閃避,以為是懼怕他了,他就又發了一聲獰笑,隨身進逼,一面刀如閃電,向韓鐵芳削來,韓鐵芳卻趁他一勇直前之時,突然轉變了拳勢,斜身逼近,乘虛一拳打來,這種打法就是「內家」所謂之「逼」,更有歌訣曰:「逼字迎門把手揚,任他豪傑也慌忙;聽憑熟練千般勢,下手宜先我占強。」

  碰的一聲,男子的胸頭吃了很重的一拳頭,身子向後倒去,韓鐵芳乘勢又一腳,踢落了他手中的鋼刀,當哪一聲,刀飛出了很遠,咕咚又一聲,男子的身子也趴在地下,旁邊瘦老鴉卻大喊一聲:「小心!」原來那個婦人也會武藝。她自屋中取了一柄寶劍疾奔過來,想自左方來襲取韓鐵芳,但即使沒有瘦老鴉的那一聲喊,韓鐵芳也已然知道了,他的腳步極快,身翻如飛,早已躲開了婦人的劍,以拳勢擋婦人的臂,擒、捺、披、攔,竟使婦人的劍法不得展開,手中徒握利刃,卻不得近他的身。

  這時,瘦老鴉也跑到屋中,取了他徒弟的那口劍,舞劍飛躍過來,遮護佐他的徒弟,與婦人對劍兩三合,將劍交給了韓鐵芳,便又跳到一旁觀戰,他是為要品評品評他徒弟的武藝,因為見那婦人的劍法很熟,他要看他的徒弟是否敵得過。

  當時就見兩劍往來,疾如閃電,婦人的劍法極狠,似久曆江湖,常經殺鬥的樣子,韓鐵芳的劍法雖無新奇著數,可是他的長處是快而緊,準確而又嚴密,一絲也不亂,一步也不肯放鬆,瘦老鴉不禁暗暗的喜歡,心想:有了這樣的徒弟,很可以東西南北,行走無礙了。

  此時那男子已經爬了起來,直喊著說:「還打甚麼?月香快閃開。」他過去撿刀要上前勸架,可是韓鐵芳早已一劍拍在那婦人的臂上了,婦人扔了寶劍逃開了,韓鐵芳也不再逼,就收住了劍勢。

  瘦老鴉用眼瞪著那男人,就見那人一句話也不說,過去拉了那婦人一下,他們就一同走了。婦人還回頭望了韓鐵芳一眼,以尖銳的聲音說:「朋友!你把姓名留下吧。咱們後會有期!」

  韓鐵芳本來跟個婦人對了十餘合劍,雖說結果是勝了,也頗覺得無味,婦人這麼一問他,他倒答不出話來了。毛三這時可又挺直腰板,抬起了脖了,像一條哈巴兒狗似的往前撲著追,發橫地說:「小子!你們有本事再來跟我們大相公鬥鬥呀,我們大相公是洛陽俯望山莊,家大業大的韓大……」

  瘦老鴉過來揪住他的耳朵往屋里拉去。毛三卻還跳著腳兒大罵,說:「小輩,我也知道你們是怎麼回事!那婦人是個江湖女子,下三濫!你們還敢打嗎?你們他媽的也怕丟耳朵呀?洩氣!丟人!……」

  韓鐵芳呵斥了一聲,他才進到屋裡。

  此時那被韓鐵芳打敗了的男女二人,竟是十分的忍氣吞聲。回到過道兒他們那屋裡,就把燈吹滅了,再也不出來了。後院裡剛才的一場惡戰,已把屋裡的客人都驚醒,尤其是大屋子裡的那一群人,一齊大聲的嚷嚷、大笑,並都打聽是怎麼一回事,為甚麼打起來的,其實韓鐵芳也說不出爭鬥的原因來,他躲避著眾人的視線,就提劍進了屋。

  店掌櫃又在院中大聲喊說:「請諸位都回屋睡覺去吧。人家已然打完了,又沒有當場出彩,也沒有看頭,諸位歇著去吧!天不早了。」那打更的又「當當當」敲了三下鑼聲,毛三捂著耳朵,瞪著大眼睛笑說:「這麼一會兒就三更呀?真是胡打!到天亮應該打幾更呀?」

  瘦老鴉上前打了他一個嘴巴,問他剛才怎麼惹起來的禍。

  毛三先還不肯實說,後來韓鐵芳用嚴詞逼問他,他才說出來,說:「我也沒有別的心!我只拿舌尖只破了那過道兒的窗紙,往屋裡看了一眼,也還沒看明白,可是他們就看見我了,就拿著刀追出來,要剜我的眼睛,割我的耳朵。其實大相公就是不去救我,我看他們也未必敢。」

  瘦老鴉瞪眼說:「人家怎麼不敢呀?」

  這時院中的笑聲跟談話聲,已漸漸地消散,那更夫還「當當」的敲著個破鑼,店掌櫃又進屋來,面上堆著笑容,勸韓鐵芳不要再生氣,並說:「都是過往的老主顧,無論如何,都看在我的面上,大家別意氣!」

  瘦老鴉就趁勢問:「那男女二人是幹甚麼的?那男的姓甚麼?他們是常從這裡過不是?」

  店掌櫃卻帶著懼意,笑著連連搓著雙手,說:「也不必問啦。事過雲煙散,都是出門的人,都是櫃上的老主顧,大家都忍氣就成了。」說著又彎彎腰,笑著說:「三位歇息吧!」他就退出屋去了。

  瘦老鴉此時卻有些發怔,自言自語地說:「這個店掌櫃絕口不說出那男女的姓名,可見那兩人必定有點來歷,他們現在也不是願意忍氣,是想在這裡萬一把事鬧大,吃了大虧,一傳出去,他們的名頭就從此完了。」又說:「鐵芳,現在咱們可以說是已跟人動了仗呀,已得罪了江湖人啦。那兩人一定不服氣,以後的明槍暗箭都要衝著咱們來,還不知有多少。咱們現在就是想高掛免戰牌,也不行啦,只好往下去幹,你的劍法,剛才我看了還不錯。可是別的事情,還得讓我操神。剛才打得那麼凶,現在又同住在一家店內,再待會還不定要出甚麼事,咱們明天又得趕路,今晚上也不能一夜不合眼。只好,我在這屋裡住啦。毛三你到前院大屋子裡去吧。你惹下的事,你也應當受點委屈啦!」

  毛三卻臉色嚇得老鼠似的,連連地搖頭,恨不得要跪下叩頭,求叫他在這屋裡的地下睡,這時要了命他也不敢經過那小過道往前院去了,瘦老鴉只好不逼他出去,將門關好,將燈吹滅,他在炕的裡邊睡去,韓鐵芳是躺在外首,他見毛三在凳子上那麼坐著,心裡又有些不忍,便勻出地方來,叫毛三一睡,在他的身外這個地方離著窗戶最近,毛三心裡就毛咕,暗想:這個地方可不妙,窗外要伸進一把刀來,一定是先殺我!他哪裡睡得著,瞪著兩隻眼睛,時時留心著自己的耳朵,越想越害怕,越覺著這次跟大相公出來不值得。

  外面又敲四更鑼了,再待了半天,就又打了五更,五更敲過,窗上紙色漸漸發白,毛三的疲倦可就來啦,打了兩個呵欠就昏昏沉沉地睡去,大約才睡了一會,就又被瘦老鴉捶醒,他睜開了眼睛一看,原來大相公跟瘦老鴉已將行李收束停當,正在開發店錢,這就要走的樣子。

  他連忙爬起來,臉也不洗,只將小辮向頭頂上盤了一盤,瘦老鴉就催著他說:「快點把馬牽出去!」他答應了一聲,晃晃悠悠地走出了屋,一看那狹長的過道兒,就又想起了昨晚的事,不由嚇了一跳,向兩旁張望了一下,就一口氣兒跑到了外院,地下有個破便壺,一腳正踏上,他就摔了個大馬趴,把兩隻手也擦破了,膝蓋磕得很疼,好在這時客人們已走了一批,別的人都也在忙捶,沒有人顧得笑他,他爬起來,一跋一跋的走到了馬棚,只見店裡的夥計已把他們那三匹馬備好,瘦老鴉又拿出行李來,叫他綁在馬背上,這棚下一共還有五六匹騾子跟馬,他瞪大眼睛看了,除了雪中霞再沒有一匹白色的,他就略略放了心,心說:昨天晚上挨打的那一對男女,一定是見不起人啦,一清早他們就都逃啦,心裡有點兒得意,他才牽捶馬,口裡哼捶小調:「姐在房中繡麒麟……」往外走去,他家的大相公已然隨捶出來了,店掌櫃也出了櫃房向韓鐵芳拱手,說:「再見!三位回來時還住我們的店好了,這回實在怠慢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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