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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韓鐵芳風度瀟灑,樸素整潔,拱手帶笑,夥計們都翻捶眼瞧他,因昨晚的事,大家齊把他當作了一位非凡的人。

  韓鐵芳在前,瘦老鴉在後,一出門,就有許多人都站在門前直著眼,仿佛看新娘于一般來看韓鐵芳,韓鐵芳倒覺得有點難為情,他接過來烏煙豹,剛要騎上,忽見由人群中奔出來一個鬢髮斑白的老太太,來到臨近就跪倒叩頭,哭捶嚷嚷著說:「大爺喲,快救命吧!我兒子叫戴閻王快給打死啦!我的兒媳婦也叫戴閻王給強佔啦!大老爺喲,快給我們報仇吧:」旁邊就有人過來拉她,並訓斥著:「你瘋啦,怎麼擋礙著人家的路啊?人家是個外鄉來的人,管得者你的事情嗎?」

  老太婆卻以頭碰地,放聲大哭,直求緯鐵芳給他報仇。

  店裡的夥計也出來驅逐她,說:「去吧,去吧!你別在我們的門前招事呀!」

  瘦老鴉卻上前托著韓鐵芳的胳臂,說:「快上馬,走咱們的,這些事你要管上,可就沒有完呀。」

  毛三打著呵欠說:「要不然,大相公,咱們就在這裡再歇一天吧。今日一出門就有事,一定不古利。」

  韓鐵芳卻面色漸變,他將足離開了蹬,推開旁邊的人,彎下了腰,伸出雙手,誠懇地將這老婦攙起。老太太的眼淚飄零,都流在韓鐵芳的手上。

  這老太太年紀已有六十多了,穿的衣服十分襤褸,可見是個很貧窮的人家。她渾身顫抖,像一隻受了重傷的老麻雀,一邊喘氣,一邊痛哭流涕說:「大爺,我聽說你把花豹子、賽青蛇,都給打啦!你是好漢子,你一定能打戴閻王,戴閻王是劉昆的徒弟。」

  瘦老鴉又連連向韓鐵芳使眼色,說:「不能管,不能管,劉老英雄是靈寶縣有名的人,戴莊主是做過大官的,咱們不能為這點小事把他們得罪了。」

  韓鐵芳卻搖了搖頭,眼神依然注視著老太太,聽她往下說:「戴閻王是城裡的惡霸,只要見了人家的姑娘媳婦長得好,他就要霸佔。我的兒媳婦荷姑,我兒子馮老忠……」她說到了這裡,店掌櫃走上前來,幾乎要拿手堵她的嘴,旁邊的人有的拉一把、推一下,大半都悄悄地走了。

  毛三看著事情不妙,那閻王爺的勢力一定不小,他也努努嘴,叫他的大相公快一些走。

  瘦老鴉走過去溫言勸慰馮老太太,說:「你受的這些冤枉,你應當跟他打官司去。我們是過路的人,還都有急事。再說也沒有力量幫忙你,甚麼閻王咧,小鬼咧,我們也弄不大清楚,您還是去告狀或是求別人去吧。」

  馮老太太卻又跪下了,叩首頭,哭得更是厲害,她簡直把韓鐵芳看成了神入,當作了救星,不知她是聽誰說的,知道韓鐵芳的武藝高,本事大,惟有這位大爺才能將她的兒媳婦救出,讓她的兒子把所有的氣出了,她一面央求,一面詳述戴閻王在本地的勢力,及所作的欺人枉法、強暴之事,她陳說得極為悲慘,瘦老鴉聽著雖然也歎了兩聲氣,可又有些皺眉,並警告韓鐵方說:「這件事情你若管了,可就把西路的好漢盡皆得罪啦!……」

  韓鐵芳卻義憤填胸,又把這位老太太攙起,說:「老太太你不要著急了。我雖也是個平常的人,但我最看不慣這樣的事,我能幫你忙,我可先得到你的家裡去看看,只要事情屬實,我就必去找那戴閻王,替你去理論,救回你的兒媳來。」說著,吩咐毛三:「將馬再牽回店裡去吧。」

  毛三卻吐了吐舌頭,又想:以我們大相公的那幾下武藝,一定不怕板王爺,反正,這件事大概當天也辦不清楚,我先回到店裡好好地睡個覺去吧。瘦老鴉先是發了一個怔,便也不言語了,只由著韓鐵芳隨同那老太太走去。

  老太太原來是住在鄉下,她老態龍鍾,腳既小,又沒柱著拐杖,走起路來很是艱難,韓鐵芳就如同是她的兒子一般,恭謹地攙扶著她,向著那綠草迷漫的小徑走去,老太太一邊感謝著這位俠義的大爺,一邊遠流著淚,並且忿忿地重述她家中的慘遇。莽莽的綠色草,遠處焦黃色的山,青天上有鴿子在飛翔,發出哨子一般的叫喚,那種猙獰兇惡的樣子,仿佛是這位老太太口中所述的戴閻王。

  原來這個老太太的兒子馮老忠,今年二十四歲,是個極誠實樸厚的人,由他父親給遺下了一份手藝,就是會拿小刀兒刻出花樣子。他父親在世時就收留下一個孤女,名叫荷姑,作為童養媳。荷姑的容貌不像是個鄉間女子,就是城中官宦人家的小姐也沒有她那麼柔秀俊美。蓬門茅舍掩不住她花一般的姿容,布衣淡妝愈發顯出她天生麗質。馮老忠那老實的樣子,會有這麼好的童養媳,實在是不配,凡是看見過荷姑的人,對他們全都亦羡慕,亦嫉妒,而荷姑卻同馮老忠的感情極洽,婆媳之間的親愛也宛如母女,只是因為荷姑雖然到了應作媳婦之年了,可是馮老忠的手頭還沒籌畫好錢,若是沒有錢,不能熱熱鬧鬧地辦一件喜事,馮老太太又覺得怪委屈人家孩子的。因此雖在一塊住著,但沒有圓房,夫妻二人仍然是兄妹相稱。

  荷姑每天在家中拿白紙,以小刀,鏤刻花樣子,刻得雙雙的蝴蝶、對對的鴛鴦、並蒂蓮、交頸鳳,她刻得都是特別的細緻玲攏,一般婦女買了去,照著繡在鞍上,紮在裙邊,都格外的顯出美麗、好看。因此馮老忠的花樣是出了名,買賣非常的興旺。別人問他說:「憑你這兩隻又笨又粗的手,也會刻出這麼好的花樣子來嗎?」他就搖搖頭說:「不是我刻的,是我媳婦給刻的。」所以漸漸地,馮老忠的「媳婦」也就出了名,可是城裡的人,還都只知道他媳婦的手巧,至於模樣兒多麼美麗,只有同村的人才知道,而同村中又除了撿糞的,就是趕腳的,很難與城中的大戶人家接近。

  馮老忠是每逢一四七,二五八,這六天是進城裡去賣,三六九那三天是串附近的鄉村。每逢初十或二十,他歇工,在家裡幫忙未婚妻預備貨物,他的生活是極有規律的,他老娘跟未婚妻的腦子裡都有一本黃曆,初幾、十幾、二十幾,這個月是大建小建,都時時提醒他,從來沒有弄錯過,他的腦子裡又像是有個鐘錶,甚麼時候背著貨匣子出門,甚麼時候回家來,都是準確極了。

  有時村裡那棵老柳樹的影子斜了,西邊遠處山后已起了紅光,群鴉掠著樹叫,鄰居的炊煙都已嫋嫋地升起,馮老忠可不知在哪兒耽誤了時候,還沒有回來,他的母親總是倚門而望,荷姑拿著小刀兒刻紙,也時時地發呆,都安不下心去,直待馮老太太看見兒子回來了,走進村來了,她回首向屋裡喊了一聲:「回來啦!你快燒飯吧!」荷姑才把一顆懸蕩的心落將下去,她急忙忙地將一張一張又白又薄的花樣子紙,和已鏤成的、未成的,分別地,清而不亂地,裝在拿布做的各種夾子裡,壓了起來。把幾柄小刀都拂拭一遍,收起,炕上的碎紙屑也都掃在一邊。然後她穿上小鞋下了炕,在院中抱了柴,跑到婆母的屋裡去升火。

  她的婆母跟她住在一屋,外間就是一個灶台,至於她做花樣子的那個單間,白天是她的工作室,晚上是她丈夫睡的,而將來那也就是他們的新房。她的夢魂裡時時留戀著那屋子,她惟一的希望,就是將來移到那屋裡去住,那屋裡很乾淨,一點煙也不讓飄進去,怕薰壞了花樣子的紙。這屋裡卻是灶門裡通紅,煙也往外飄散,她的姿容在火光中、煙霧裡,是益顯得美。

  馮老忠先把貨匣子送到那屋,然後一邊數著錢一邊走進這屋來,荷姑總要偷看他一眼,看見他要是合不上嘴,就是今天的買賣好,要是面上沒甚麼表情,那就是這一天的買賣平常,不過近來馮老忠總是喜歡的時候居多,尤其,每逢馮老忠把一疊子銅錢交給他的母親,說:「娘,收起來吧,這是五百錢!」她的心裡就有點發跳,同時也在原知道的數目上加添上了一個數目,想著如今已積了十九吊五百錢了,早先核計過,只要能積到三十吊錢,那就夠做兩身新衣棠的,還夠買酒、買肉、請客、辦喜事的。每逢她一想到了這裡之時,灶裡的人總是燃得更旺,烤得她的臉發熱,鍋裡煮的飯發出來的氣都是特別的香。

  馮老忠對待他的未婚妻是特別的好,有一次荷姑病了,他急得有半個多月沒睡覺,沒吃好飯,做買賣也沒精神,延醫買藥,急得跟熱鍋上的螞蟻一般,還往十裡地外山上的菩薩庵裡,為他媳婦燒香,這是去年的事。村中人至今還傳為笑柄,然而荷姑的心裡卻是感激的、愛戀的,他們的生活美麗得如同村口那株開滿著粉化的杏樹,是這附近最幸運的,然而,一陣狂風卷著沙土次來,片刻之間,花兒盡皆搖落,方英萎地,任人踐踏,十分的淒慘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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