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度廬 > 鐵騎銀瓶 | 上頁 下頁
一五


  韓鐵芳一聽,不由打了一個冷戰,因為他父親說的這句話,分明是個嚴重的警告,他的臉色也白了一陣,又把他父親瞪了一眼,就見韓老善人坐在那把大靠椅上,又裝上了滿滿的一袋煙,閉著眼睛微微地側著頭,韓鐵芳覺得非常奇怪,不知他父親為甚麼反倒那樣袒護著黑山熊,而且他寧可殺了兒子,也不叫人去見黑山熊的面。然而這樣的殘忍無情的父親如何能攔得住自己千里尋母的一片孝心?遂就將那塊紅羅揣在懷裡,扭頭就走。

  他並不到他妻子的屋中去,卻回到小跨院裡,這院裡只有三間房屋,這幾年來全是他一個人住著。白天有小廝伺候著,一到天黑,他怕有人攪他睡覺,就把小廝也趕出去。他閉上院門,獨自在院裡,有時聽他讀書、吟詩、彈琵琶,有時又靜靜地,一點聲音也沒有,也不知他整夜在做甚麼事。

  他的屋中,四壁都是圖書,琳琅滿目,但也掛著一口寶劍,普通讀書的人都要有一口寶劍為的鎮邪,也決無人想到他會武藝,劍旁並掛著一隻琵琶,他本是個風流公子,聲色犬馬,無所不好。他又常出入平康,那琵琶巷裡的妓女都會彈、歌、唱,所以他也就請過一位教師,教過他幾手兒琵琶,有時他也彈起來,據聽過的人說:他比琵琶巷裡的姑娘彈得好呢。但近日因為煩悶,此調也久已不彈了。

  當下他回到屋中,就叫小廝給他開飯,匆匆地用完了飯,就把小廝趕出去,將門閉好,他在屋中咄咄書空,時而發笑,時而頓腳,時而又把拳頭向桌子上擂,如此直到了天黑,他的屋中也不點燈,只焦急地等待著。

  等過了初更,又等過了三更,這時外面天色已然漆黑,萬點銀星在那漆黑的天幕上亂迸,韓鐵芳就將長衣換了短衣,紮束利便,將劍抽出插在背後,隨後就出屋,從西牆一越而過,其身如燕,其疾如貓。四五年來,無人知道韓大相公竟有這一身本領,但是他一越過了這道牆,牆外就有一個人在那裡等著他,這人就是打更兼管喂馬的毛三,這可以說是唯一知曉他家大相公行跡奇秘的人。

  四五年來,每天是如此,每一到了二更天以後,他就給他家的大相公完全預備好了。當下他見大相公跳過了牆,就悄悄地走過去,低聲說了一句話,韓鐵芳點了一點頭,走到外牆的近而又一縱身,就上了牆頭,然後向下一跳,到了莊外,輕輕地跑了十幾步,就在一棵桃花樹下找著了他的烏煙豹,解將下來,先牽著慢慢地走,走出約半裡,道旁已沒有甚麼人家了,他就跨上了馬,只用手向馬股骨上一拍,這匹馬真好,當時四蹄飛起,得啦的發出清亮而緊快的響聲,不用怎樣領導它,一口氣就跑到了韓鐵芳的目的地。

  這裡原是一片荒地,四周漆黑,連那搖搖如黑浪一般的麥苗在這裡都看不見,只有孤零零的一間小草屋,屋裡有一盞豆子大的發著綠色的燈光忽明忽滅地,好像是鬼火一般,這地方原來就是當地人所謂「鬼洞子」。韓鐵芳來到這裡,就跳下馬來,同時把韁繩撒了手,他的這匹「烏煙豹」普嚕了兩聲,轉過頭來慢慢走了幾步,就去吃那地下的草根,韓鐵芳卻直到草屋前低頭進去。

  屋裡,炕上半蹲半臥著一個餓鬼似的,就是那瘦老鴉,韓鐵芳卻開口就叫他「師父」,說:「師父,我們真得走了,我想咱們明天晚間就走,馬匹一切,到了時候我一定都能給你預備好,咱倆最好能在十天之內,就趕到祁連山。」

  瘦老鴉這時就不像白天那樣頹靡不振,如同個大煙鬼,又像是個叫化子似的;這時他的頭髮雖仍蓬鬆如亂草,但他的神氣改變了,睜起兩眼來非常有精神、英爽,而且表現他的一種堅忍不移的意志,他說:「我也想要走!五年來我把武藝傳授給你,你已可助我去給我盟兄報仇,並去尋找你的母親了,但你那伏地風,騰步反舞,幾手劍法還沒有學熟,如何能夠隨我去闖江湖呢?再說你那四師叔連枝箭徐廣梁也快要來了,我們還要共同去逼一遍你的父親,逼得他也去幫一幫我們才好,不然那黑山熊實恐難敵。」

  韓鐵芳卻擺手說:「千萬不要再提他,今天我們父子幾乎反目!」遂把今天他父親韓老善人所說的那話重述了一遍,瘦老鴉也不由吃了一驚,韓鐵芳又說:「我看他那樣子,非僅是畏懼黑山熊,簡直是袒護黑山熊,我只是納悶,十九年前,不知道他們到底做的是怎麼一回事?」

  瘦老鴉說:「十九年前,你父親與你二師叔邀游至祁連山內,正遇黑山熊吳鈞和他的弟弟吳錫搶了一家官眷,你父親與你二師叔就拔刀相助,上前與吳鈞兄弟交起手來,你二師叔當場即死。你父親也被殺得逃走,但是他救走了一個女人,就是你那死去的母親秦氐。」

  韓鐵芳搖頭說:「我覺著這話不對,當時的事絕不是這樣。」

  瘦老鴉又說:「這是你父親自己對我說的,當時的事我們並未眼見,不過你父親從那時可就成了家,把他救了的那婦人作為他的妻室了,同時他可也就有了你這個兒子,等到過了三四年才又生了你那妹妹,黑山熊也似是由那時候起洗了手,現在甘涼一帶橫行的,卻是他的兄弟吳錫,和他的兒子吳元猛……」

  韓鐵芳氣得冷笑,說:「那是自然,想那家官眷一定是連人帶錢全都被他們分了,他們當然都各自洗手,享了福,充了善人了。」

  瘦老鴉又擺手說:「也不是,黑山熊他這些年所以不再走江湖,並非是為了有錢,有了美妾……」

  韓鐵芳提拳忿忿地問說:「那,他為的是甚麼?他當了一世的強盜,怎會又洗了手?」

  瘦老鴉說:「江湖人都知道,黑山熊這些年徘徊於祁連山一帶,連一定的住所也沒有,就是因他懼怕一個人。」

  韓鐵芳又趕緊問:「他怕的是其麼人請師父快些告訴我。」

  瘦老鴉說:「這個人是一個女的,原本是名門小姐出身,名叫玉嬌龍,又名龍錦春。二十年之前,這人與李慕白、俞秀蓮齊名。曾往北京幹出過許多驚人之事,武藝之高,舉世無匹。二十年來,黑山熊時時托人打聽此人的下落,聽說俱之甚深,可又不知道為甚麼緣故。」

  韓鐵芳聽了,心中不由得產生一種欽羨,便問說:「不知道這一位玉小姐現在還活著沒有?」

  瘦老鴉搖頭說:「這可就不知道了!不過這個人已多年沒有下落,因為她的兄長現在都做著大官,對這事也諱莫如深。此人是在北方還是在南方,並無人知道。」

  韓鐵芳聽了,默然了一會,心中卻幻想著,若能得到這位女俠相助,能有多好!還愁不能把黑山熊捉住、殺死,還愁自己與母親不能見面嗎?

  這時瘦老鴉也沉思了一會,就說:「這樣吧!因為前日我聽說黑山熊又派人來打聽你父親韓文佩的下落,也許他們還有舊債未清,還許會找到這裡來跟你父親見上一面。如果他來到這裡,我們就不必跋涉長途找他們去了,在這裡把他收拾了,並不是為幫助你父親,卻還是為咱們這幾年來時刻未忘的那仇恨!再說,你四師叔也將來此,他若來到,咱們又可得到一個幫手,憑咱們三人的武藝,足可以應付黑山熊那一群,所以,我想咱們再在格陽住十天,十天內他們若仍然不來,那咱們倆人就走,先進函谷關。」

  韓鐵芳點了點頭,說:「就依師父之命吧。師父吩吩何時起身,我就何時跟隨師父走,現在我把私事已全都安頓好了。」

  瘦老鴉忽然帶著笑問說:「怎麼樣?琵琶巷裡你沒有甚麼割捨不下的人吧?」

  韓鐵芳的臉紅了一陣搖頭說:「沒有!我出入琵琶巷,也不過是逢場作戲,並且我是要在那裡認識些人,以便打聽黑山熊的確實下落。」

  瘦老鴉點頭說:「我知道。我曉得!你家中的那位夫人也難怪你不滿意,出去走走也好,一來辦辦咱們的正事,二來如遇江湖上的俠女,風塵間的標緻姑娘,你還可以招一門親事。」

  韓鐵芳低著頭,連連地搖著。

  瘦老鴉把他的肩頭一拍,笑著說:「你別以為這事情辦不到,你還別不信江湖間真有俠女,玉嬌龍她現在就是活著也一定老了,假如你早生二十年,或是二十年前我有現在這樣的本事,人物再像如今你這樣的英俊,安知那時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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