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度廬 > 鐵騎銀瓶 | 上頁 下頁
一四


  韓鐵芳卻在旁邊一聲也不言語,臉有些氣得變了色。他父親忽然過來拉了他一下,他覺得他父親的力量極大,幾乎把他摔了一跤,就聽他父親說:「你來!」韓鐵芳就隨著他父親由偏門進到正院裡,韓家的院落空大,但人口稀少,鳥兒在地下啄著被風搖落的桃花,見了人來都不大躲避。

  西房是鐵芳之妹,玉芳小姐的閨閣,有丫鬟在房裡說笑聲,東房是少奶奶的房子,韓鐵芳輕易也不到那房裡去。他卻隨著他父親進到了北房,北房內供著佛香煙鐐繞,而房中的器具陳設都很簡單,只有幾隻鎖得很嚴的大木箱。紅木的大靠椅,當然是有的,韓老善人就坐下,又滿滿裝了一鍋子煙,打著了火鐮,點著了抽,就慢慢地問說:「前天你說你要走,你現在拿定了主意沒有?……我的話你可別當作耳邊風!走江湖,覓仇家,決不是一件易事,別說你嬌生慣養地慣了,連只鵲你也打不過,就說我,我敢說我是川陝甘涼青海新疆闖過了幾十年的英雄好漢,手下殺……」

  瞪起兩隻大眼,流露出逼人的兇氣,忽然又長歎了一聲,臉上現出幾條皺紋,竟又跟個老菩薩似的了,他的聲音也緩和了,就擺動著肥大的手掌說:「不行呀!黑山熊他神力無敵,武藝沒有對手。連當年我正年輕力壯,尚且鬥他不過,何況你?」又表示出一種輕視的樣子來。

  在他眼前站立的韓鐵芳卻忿忿地說:「兒子雖然不會武藝,但是這個仇,我也是一定要報!我的母親臨死之時曾對我說:你本來不是我生的,我本是一個僕婦,真正的太太方二太太被黑山熊給搶了去了,現在她三分是活著,七分已喪命……」

  韓老善人才聽兒子說到這裡,就又暴跳起來,大聲嚷嚷說,「她胡說!我想不到她臨死時還背著我,跟你說那些混帳話!媽的!……」罵了幾句的他可又把聲音降低了,站起身探著頭,啞著嗓子說:「她不是你的親娘,那為甚麼她是我的老婆?你是我的兒子呢?」

  韓鐵方說:「據我想,她是我的後母。只可惜她臨死時只說了那幾句,她後來就不能說了。但爸爸你既不願意告訴我實情,我也不願問你。反正我是要往青海去找黑山熊,我要知道我的親娘到底是生是死?有我那母親臨時給我的表證在此……」說時由身邊取出一件柬西來,原是個桑皮紙的包兒,扁扁兒地。

  打開了紙包,韓老善人驚奇地瞪直眼睛,一看原來卻是個極平凡的東西,是一塊三角形的紅羅,一邊是參差不齊,好像是用剪子匆匆忙忙剪下來的衣服邊,卻還都鑲著窄窄的花邊,可見是由女人身上剪下來的,韓老善人就問說:「這東西你是從哪兒得來的?這麼一塊破爛布,我怎麼沒見過這東西?……」

  韓鐵芳有些悲傷地說:「這塊紅羅,我那母親收藏不止一日,她臨死之時才將這交給了我……」

  韓老善人又忿怒地罵著:「媽的!這些年她連我也瞞著,媽的!」

  韓鐵芳又說:「我那母親說這是我親生母親的東西,她現在如在世間她看見了這東西,就必能認我。」

  韓老善人冷笑著說:「那你就把這塊破紅布,快些縫在你的帽子上吧。不然,你難道見了女人就掀人家的裡邊衣棠看?媽的,你那個死娘,臨死還給你出這壞主意,你也真相信她的話?這幾年也真難為你,藏著這塊破布沒丟,媽的!只不知她臨死時告訴過你沒有,我是你的親爸爸不是?」

  韓鐵芳卻搖頭說:「她沒說,我也不打聽這些事,爸爸你既從我小時,就將我養大,即使不是親的,這種深思也是跟親的一樣。爸爸對待我的深恩我不會忘!我此去只是去訪查我的親娘生死,並去找黑山熊。」說到道裡,胸中的怒焰又起,又忿忿地說:「黑山熊擄去我的親娘整整十九年,並且連爸爸也不敢惹他,近日且聽說他要來找爸爸,他來時必定沒存著好意,還許想把我也擄走呢!不如我先去找了他去。」

  韓老善人卻冷笑著,說:「現在我倒不怕黑山熊,他來了,我也不跟他拼鬥,我只跟他去打官司。而且當年把好女人歸他,爛女人歸我,他還有甚麼不服氣呢?」說到這裡,急忙又把話止住,似乎是自悔失言,而且有些殲悔往事。他就長歎了口氣,又坐下用力磕了幾下煙袋鍋兒,又問說:「你知道黑山熊住在其麼地方嗎?」

  韓鐵芳說:「最近我聽說他仍住在祁連山陽。」

  韓老善人又問說:「你是聽誰說?」

  韓鐵芳遲疑了一會,才說:「這是由一個由祁連山來的人說的。」

  韓老善人又問說:「可知道祁連山有多麼高嗎?」

  韓鐵芳搖搖頭。

  韓老善人卻把煙袋高高舉起,說:「祁連山的高啊,令人不敢仰著臉去瞧,你也知道咱們這裡望得著的嵩山,人說嵩山是五嶽中的中嶽,但你不知道,那祁連山比十個嵩山還要高,無冬無夏,那山上永遠有雪,山路曲折,連一條寬平的道兒都沒有。

  「山南就是青海,那裡住著喇嘛和許多蕃人,牛羊成群,咱們說的這種話,到那裡無人能懂,咱們這點銀錢,到了那裡也算不著數,他們都闊極了,而且個個身強體壯,有的人且會妖術邪法,我的這點武藝拿到那裡,一點也施展不開。」

  「山陰就是甘涼大道,那所在,在太平的時候也是非常難行,響馬成群,武藝高強的人不計其數,你說的那個黑山熊吳鈞,就是三十年來祁連山一帶第一個大財主,第一位綠林好漢,由秦川、蘭州、涼川、甘州起,直到新疆伊犁、迪化,北過長城,南到青海,提起來吳大太爺之名,無人不膽戰心寒。

  「假若在那裡有人敢批評吳大太爺一句,立時這個人就得沒命,因為那幾千里之內的腳夫、車戶、店家、酒保,所有的人全都是黑山熊的手下,黑山熊這個人,家住在哪一縣郡沒有人曉得,也沒有人敢說,不過當年我卻見過此人一面,此人的年歲與我相差不多,但論起武藝來……」

  說到這裡,韓鐵芳不由得注意地往下聽,韓老善人卻臉色變得發慘,搖了搖頭,說:「我真不是他的對手!二十年前,那時我尚跟你的二師叔同在一處,我們一同在青海一帶做買賣……」

  韓鐵芳就問:「做其麼買賣?」

  韓老善人搖手說:「這你不要問,你那二師叔名叫金剛跌趙華升……」

  說到這裡,韓老善人的臉忽然發出一陣煞煞的白,白了半天,翻著兩隻眼睛,把黑眼珠完全翻上去,只露著兩顆白眼珠,十分的可怕,他就這樣,呆子似的,又像老和尚念經似的,嘴裡叨叨念念地說:「他是一條好漢子:武藝超群,生平沒做過半件虧心事。他與我,跟你四師叔徐廣梁,還有那瘦老鴉,我們不但是師兄弟,還是盟兄弟。可是現在我們三個好歹還都活著,只有他死了,而且死得甚慘!……」

  韓鐵芳聽了,不禁又皺了皺眉,又問說,「他就是被黑山能給殺死的嗎?」

  韓老善人見問,當時並不答話,臉色變得愈為淒慘,那白眼珠並且滾下幾顆豆子一般大的淚水,半天他的黑眼珠方才漸漸地放下,點了點頭,說道:「不錯,他死得真是慘!但也不能全怪殺他的那個人。」

  韓鐵芳卻忿忿地說:「我雖沒見過我那趙叔父之面,但我真佩服他,他必是一位正人君子俠義英雄,想當年他們三人跟父親一同結拜,雖不同生願同死,你們在神前發過誓,他被黑山熊殺死了二十年,你老人家卻在這裡享福,竟把他忘了。我蕭叔父來找你,要請你同去給盟兄報仇,你不但不管,反倒與他翻了臉,把他窮困在此地,幾年來他饑寒交迫,你從來不看顧他……」

  韓老善人一聽兒子說話袒護瘦老鴉,就勃然大怒,霍然又站起身來,暴躁著說:「休要再提他!我知道他在這裡裝窮,誠心使我的面子難看。」

  韓鐵芳急急地說:「他怎麼是裝窮?他又不會偷盜,他哪裡來的錢?」

  韓老善人冷笑著說:「他只是不敢來偷盜我家罷了。爽快說一句吧,無論甚麼親故,我早已一概不認了。但是如果有人來求我,不管他是多生疏,我都能好好待承他,花多少錢我也不計。江湖的事兒我早已洗手不幹,別說黑山熊只殺過我的盟弟,就是黑山熊曾殺過我的爸爸,我也不管他了。今天我跟你說明白了,我不是不許你走……」

  說到這句話時,聲如霹雷,又大聲嚷嚷著說:「我養你長大成人,為你娶妻納室,錢由著花,我待你並不錯。我,誰不知我柳穿魚韓文佩,二十年來都在黑山熊的眼前甘心低頭,憑你,你連鵝都鬥不過的一個文弱書生,你會敢去找黑山熊?」

  韓鐵芳也忿然說:「我一定要去!不但是為找尋我生身的母親下落,報十九年來的欺淩侮辱,我還要替我那二師叔報仇。」

  韓老善人卻冷笑,眼內迸出了凶光,就點點頭說:「好!隨你去辦吧!但是我告訴你,你若是敢走,就不許走出洛陽縣,你若身首異處,那時,你可千萬不要後悔,你這爸爸可是救不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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