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度廬 > 鐵騎銀瓶 | 上頁 下頁
一六


  瘦老鴉說到這句話時,不禁眉飛色舞,他這人是嚴厲時極端的嚴厲,但一開起玩笑來就忘了形,不顧甚麼長幼尊卑了。當下韓鐵芳自覺得侮辱了心中所欽表的那位過去的女俠,他恨不得閉上耳朵,不聽他的師父往下說。

  可是瘦老鴉也沒把下邊的話說出來,就下了炕,又拍下徒弟的肩頭一下,就說:「出來把那幾手兒再練練吧!走到江湖上,武藝就是隨身寶,須得都預備好了才能出門,不能臨時現湊到時現學。這幾手兒伏地追風、翻身反砍、騰步撩雲,你若學得熟了,雖然未必能戰勝了當年的俠女玉嬌龍,可是眼前那對頭黑山熊,我也包你足足能夠敵得過。」說著師徒二人都低著頭走出了草屋。

  韓鐵芳自背後抽出了寶劍,劍身與天上的星光相映,閃爍奪目。自從瘦老鴉與韓老善人反目的那一年,他就已與鐵芳暗中約好,每夜二更以後,就來此從他學習武藝,由有手怎樣執劍,左手怎樣拍劍訣,腳步怎樣朝前進,身子怎樣的翻轉,以及踢腿打拳,躥房越脊的本領,瘦老鴉已將自己三十年來所學的武技,在四五年中一絲不遺的盡皆傳授給了他,只是這最精巧的幾個招數,他雖都已會使了,可是瘦老鴉見他運用得還是不大爛熟。當下在星光之下,由瘦老鴉指導著,韓鐵芳就又舞起劍來。

  只見劍身閃閃,身隨劍挪、砍、撩、摸、刺、抽、提、橫、倒,割風撩月,起鳳回鸞,眼硯四方,身飛上下,一口劍舞得真是鬼神出沒,風雲變幻,使人的肉眼迷離。然而瘦老鴉竟還能挑尋出幾個錯處來,在旁改正著,又叫韓鐵芳練了一遍,他才點頭。

  此時由天上星光的疏密來看,瘦老鴉就知道天色已過了三更,遂叫韓鐵芳把劍勢收住,說:「不用再練啦,這幾手劍法回去天天關上小院子的門熟一熟,也就行啦,無論你爸爸他怎樣吵,你暫且都不要作聲,反正剛才我也說過了,咱們至多在此再住十天。十天之後,連我也會叫洛陽城平常看不起我的那些人嚇一大跳,叫他們都猜不透我這個瘦老鴉是何許人。」

  當下韓鐵芳又把寶劍插在背後,便躬身向師父告別。瘦老鴉自己回到小草屋裡,吹滅了燈。韓鐵芳又牽過馬來,騎上去就走,他依舊循著來時的大道,不多時就回到瞭望山莊,他的馬還沒來到桃花林下,就有一個黑忽忽的人影迎著他過來,並且走三步跳兩步,這麼特意表示出暗號兒來,韓鐵芳就曉得是毛三。

  下了馬,將馬交給他,自己就一直回返到莊內,他仍是跳牆進去,但跳到自己的小院裡卻非常的驚訝,想起自己臨走之時,屋中並未點燈,但這屋內竟燈光熒然,他不禁嚇了一跳,急忙自背後抽出寶劍,躡著腳步兒走近窗前,扒著窗縫兒往裡一看,見屋中只在桌上並擺著兩隻燭臺,紅焰呼呼地燃燒著,卻沒有一個人,韓鐵芳又急忙回身到小門前去查看,見門也閉得很緊,而且上下的插關還插得很結實,可見那進屋裡點上燈的人一定是越牆進來的,他忽然心裡明白了,趕緊又挺劍進屋,四下查看,見屋中所有的東西全都沒動,只是椅子旁邊的地方留著兩小堆煙灰,可見進屋來的那個人是在椅子上坐了半天,抽完了兩袋煙才走的。

  韓鐵芳呆了半晌,旋又想:反正我已決定走了,就是我父親知道了我會武藝,他又能將我奈何?於是就吹滅了一枝燭,只留下一枝,寶劍並不放手,出了屋子在小院裡又練,室內燭光搖搖,院中劍光閃閃,天空星光爍爍,一直到星光漸隱,燭光慚微,韓鐵芳這才收住了劍式,回到了屋中,上床傍劍,掩衣而臥,心中已然突突地,十分感到不安。

  此時隔牆雞聲已鳴,窗上的顏色已發白,韓鐵芳這才睡著,一睡直睡到正午,醒來,他開了小院的門,小廝才進來,韓鐵芳就問他說:「老員外昨天是其麼時候睡下的?你知道嗎?」小廝搖頭說:「我不知道!」韓鐵芳就叫小廝給他開飯,小廝去後,他就開了箱,又拿出一些銀兩和銀票,少時,小廝帶著廚役進來擺列菜販,韓鐵芳又叫小廝傳話到廊裡,立時給他備馬,並說,還是備那匹「雪中霞」,因為烏煙豹昨日他騎了一夜,怕它太累了,所以他不忍得騎。

  當時他用飯很是匆忙,仿佛心裡有一件急事,吃完了,扔下筷子,他就一邊嘴裡還嚼著飯,一邊就叫小廝服侍他更衣,今天他所換的衣服與往目不同,穿的是一身青布的短衣褲,外單著青布大褂,一洗往日的奢華,反襯出他人物更為英俊精悍。

  今天他並且帶上了寶劍,挾著寶劍出了小院就往外跑,不想他父親拿著旱煙袋,那肥胖高大的身體,正堵住了二門,他不由止住步了,他父親卻扭頭一看他,把身子斜了一斜,韓鐵芳就趁著這個隙兒低著頭往外就跑。

  跑出了二門,卻聽他父親在身後忿忿地罵著說:「瘦老鴉那王八蛋!教壞了我家裡的人!遲早我非宰了他不可!」韓鐵芳頭也不回,話也不說,就急急走出了莊門。

  此時那僕人長慶又牽著備好了的雪中霞候在門外,可是他站的地方離著門口有十多步遠,仿佛他也怕被門裡的韓老善人看見似的,一見了他的大相公,他就悄聲說,「您快快上馬吧。」還驚驚慌慌地不住轉頭去看,但韓鐵芳卻把在身邊掛了半天的一口運銷的寶劍掛在鞍旁,接過度鞭跨上了馬,卻見旁邊的短牆裡,正有兩個小姑娘笑顛顛地往屋裡跑去,他不由得想笑,這時卻轉身前有人「哈哈哈!」發出來一陣大聲的狂笑。他吃了一驚,只見他父親韓老善人已走出了大門,身軀昂然地站立,手拿著旱煙袋像拿著刀的姿式,瞪著大眼睛又向他哈哈大笑,連長慶的臉全都嚇白了,韓鐵芳卻忿然揮鞭離去。

  馬出瞭望山莊,田裡有幾個做活的人都帶笑招呼他,他也沒有看見。鐵劍磨著看銅鐙,馬蹄踏著泥塵,鏘鏘哨哨,有節奏地疾快地響,他想著將來馬走祁連山之時,必也是這般情景,此時他雖不顧得旁邊的東西,可是那桃花林的一片嫣紅色,如美女的長袖,不住的在他的眼前撩著,他心中不禁生了一些輕微的悲感:洛陽城甚麼都不好,只是有幾個標緻的妓女。第一個就是蝴蝶紅……自己雖然覺得慷慨把事辦得對,但究竟心中還是非常留戀。他緊緊催著馬走,要以蹄聲劍響這雄壯的聲音打破心中難舍的柔情。

  馬又到了東關了,只見瘦老鴉捧著一大盆熱氣騰騰的東西,大概是面,正蹲在一家店門旁吃著,韓鐵芳只用眼掃了他一下,便驅馬走過去,進了城,又見東大街那群雄鏢店的門首站著許多人,有的手中提著刀,有的拿著梢子根,韓鐵芳吃了一驚,馬更發急,少時就來到丁琵琶巷。

  只見這巷口今天也是人特別的多,拐子申飛率領他的七八個朋友,跟徒弟,各各拿著木棍鐵尺,和明晃晃的鋼刀。有個人且替申飛拿著他的那只三尺長、鐵棍兒上邊有個橫樑兒的「拐子」,申飛的雙腿並沒有殘疾,可是他的拐子卻是江湖馳名。

  韓鐵芳下了馬,有閑漢將馬接了過去往遠處溜去了。韓鐵芳手提寶劍走過去,悄聲對申飛說:「預備一些,我看他們鏢店門前的人可不少。」

  申飛淡然地一笑,說:「不要緊!獨角牛他也知道我在這兒啦,所以他也得先斟酌才敢來,要不然會等到這時候?早就他媽的來啦!今天若能把他們嚇回去,那我們還省了事啦。」

  又一低頭,見了韓鐵芳拿著寶劍,他就笑著說:「怎麼大相公今天還帶來了防身的兵器?」擺擺手兒又說,「其實用不著,大相公您是千金之軀,我雖是個俗人,可是也懂得兩句古語,俗語說:「千金之子不站在……甚麼高山底下,我可不大記得清了。反正您跟他們合不著,別說您不會武藝,就是武藝高強,也跟他們犯不上,您到時千萬別管,全都交給我們辦,獨角牛是個潑皮,我也不是個老實人,我們倆是烏龜抬轎子,硬碰不定誰把誰碰碎了為止,您大相公千萬別管,請您到胡同裡邊歇著去吧,紅姑娘一定正在等著您呢!」

  韓鐵芳就向申飛等人拱了拱手,遂走進巷去。巷裡,那賣花兒的人在地下蹲著,他仰著臉望看韓鐵芳笑了笑,叫聲:「大相公!」

  韓鐵芳見他的花籃裡紅紫繽紛,除了桃花、丁香就是一種比桃花朵大、面帶著嫩綠的葉兒的「榆葉梅」。

  往常在這琵琶巷至少有兩個賣花兒的,他們在各妓院串一串,吆喝幾聲,便到巷口外一蹲,跟閑漢一談天,各妓院裡的姑娘要是想買花兒,自然會派人把他們叫進去,但今天也許都知道事情不妙都不敢來了,只剩下這一個人遠躲在巷口裡。

  韓鐵芳身掛寶劍進了那家妓院,就見鴇母和夥計們也全都慌慌張張地齊說:「大相公這可怎樣好?獨角牛把拐子申飛勾來啦。您沒看見巷口外嗎?他們都拿著傢伙呢!」

  韓鐵芳連連擺手說:「不要怕,拐子申飛是個好人,剛才我問他啦,他說他今天勾了人來,是為來打不平,是為護著你們的。大概有他們在此,獨角牛必不敢來,即或來到,也得叫他們打走。」又說:「你們放心吧!」他往月亮門裡就走,鴇母從身後追了過來,悄聲訊:「范大爺在屋裡了,他本想待會就叫車來,把紅姑娘接了出去,可是這麼一來,鬧得他們也不敢走啦。」

  韓鐵芳聽說範彥仁現在屋中,他就止住了步。但屋中的蝴蝶紅和範彥仁早聽見他的語聲兒了,就一齊迎了出屋,範彥仁是一個年在四十歲上下的文弱書生,身穿著一件灰色緞子的夾袍,腰間系著青緞帶子,同韓鐵芳深深地打躬,往屋內恭請,蝴蝶紅是滿頭的紅絨花,臉上擦著很濃的紅胭脂,上身穿著紅緞襖裙子,真是做了新娘啦,她是倚著門,倩目流波地說:「大相公請進,我們正候著您呢!」

  韓鐵芳拱手笑說:「我正是給你們道喜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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