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度廬 > 鐵騎銀瓶 | 上頁 下頁
一二


  這條小徑路平坦,平日往來的車馬不多,地下的土堅硬而不松,昨夜剛下週一場細雨,土已濕潤,馬蹄都蕩不起一點煙塵,只有蹄聲達達的緊響著。前面飛著一對蝴蝶,一紅一白,見馬頭快要衝過來時,就翩然地避開了,飛在左邊田禾上飄台著,韓鐵芳不由得目光隨著蝴蝶向左邊一望,左邊田禾的盡頭就是一排楊柳,還有幾十株不大高的松樹,韓鐵芳的母親就葬埋在那裡,他不由得心中一陣淒然,催馬再走,就踏上了大道。馬再往西,路上的人、車子,就多了,都招呼著他說:「韓大相公!……」他只管點首,卻不用眼看人,仍然自顧自走著。

  忽然旁邊走著個窮婦人,見了他就跪下磕頭,說:「大相公!上回老善人給的那二兩銀於,我們又花完了,我男人的痛還沒好,柴米又沒啦,我正要到莊上再求求老善人,可憐可憐我們!大相公………」韓鐵芳卻趕緊下了馬,急忙從身旁袋裡掏出一塊銀子來,也不計多少,就拋在那婦人的眼前,婦人一頭磕在地下,韓鐵芳擺擺手,又上馬走去。

  馬更快,一霎時來到東關,他就收住馬了,輕輕策馬,緩緩而行,這時,正有一幫客人把車馬停在個面飯鋪的門前,進裡邊去用午飯,那敝衣襤褸的瘦老鴉從遠處跑來,亂嚷嚷著說:「老爺們!老爺們!馬交給我溜吧!讓我得幾文錢吃飯吧!」他住回來一跑,正從韓鐵芳的馬旁擦過去,韓鐵芳的鞭子一抬,鞭梢幾乎掠在他的臉上,他把臉一揚,韓鐵芳的臉也一轉,兩雙眼睛瞪在一起,可是兩人的面上全無表情,也各不說話。韓鐵芳將馬稍停了停,就見那瘦老鴉一邊嚷著,一邊跑過去,直著眼睛把往飯鋪裡去的幾個人,詳細的打量,韓鐵芳卻暗自笑了笑,便不再回顧,一直策馬進城。

  他進了城,也有不少人認識他,他卻有意躲著一般人的硯線。走到「義佩公」老號的門前,以往他常要下馬,進那櫃房裡跟掌櫃的侯大肚子談談天,今天他卻匆匆走過,轉過了十字大街,進了一條小巷,又轉了兩個彎,便來到一條極幽僻的胡同,這條胡同車都進不來,但對門開著的門戶雖小而新,在胡同口向陽蹲著兩個賣花的人,都把花籃放在地下,旁邊還有兩三個閑漢蹲在一塊兒談天。一見馬來到,就有個閑漢趕緊立起跑過來,齦牙笑著說:「韓大相公:我們紅姑娘正在想你呢!」韓鐵芳的臉上卻連一點喜色也沒有,就下了馬,把馬交給這閑漢,便急匆匆地走入胡同。

  到路東的第二個門戶,他就一直走進去了,裡邊的老鴇跟毛夥齊聲迎著說:「大相公來得早。今天天氣還不錯,您請進吧!」老鴇的怪嗓子像個破嗩呐似的向裡院喊著:「我的紅寶貝兒呀!你快出來瞧瞧!是誰來啦。」

  月亮門兒的裡院,正北房,窗上糊著粉紅色綢羅的門一開,那小小的身量、鵝蛋臉兒、兩隻不笑也像笑的眼睛、紅嘴唇……這是琵琶巷裡最出色的名妓,花名叫作「蝴蝶紅」。

  她一見韓鐵芳來了,倚著門把眼睛一斜,紅嘴兒又一笑,然而韓鐵芳仍然沒有笑,走到臨近,蝴蝶紅拉他一把,說:「你怎麼才來呀?叫我好等!」

  韓鐵芳進到屋裡,將馬鞭子往鋪著紅絨墊子的床上一扔:髓即將身半躺半坐,說:「家裡有點事,所以我這時候才來……怎樣,我給了你兩天的時間叫你細想,你還沒拿定了主意嗎?」

  蝴蝶紅本來是笑著,拿起茶杯來,要斟茶,聽得韓鐵芳的這一問,她忽然把身子轉過去,把一個一身紅緞子裹著的窈窕的背影向著韓鐵芳,她臉對著紅窗,但是低下了頭去,默默無話,良久才頓了頓繡鞋,說:「我沒主意!叫我……不如叫我死。」

  韓鐵芳像歎氣似的笑了一聲,把聲音壓小一點,說:「你聽我說!你今年十八歲了,你應當嫁人,這煙花柳巷不是個好地方,在這裡的人決沒有好下場,是聰明的就應當擇人而事,若等到你一過二十歲,漸漸年長色衰,那可就……」

  蝴蝶紅轉過臉來,含著淚嫣然地笑,又頓著腳說:「說過多少回啦?還說啥哈嫁人、從良,還不是我先說出來的麼?甚麼年長色衰,擇人而事……我背也背過啦。現在就是……唉……」

  鴇母進來了,銅盤子托著蓋碗茶,先笑著說:「我知道大相公快來啦,我早就叫小子捏了兩朵茉莉花放在茶碗裡啦,以後,我們紅兒姑娘到了大相公的莊裡,茉莉花歸我採辦。」說著倒了小碗的茶,用錫盤端著,雙手敬給韓鐵芳。

  鴇母送來了大相公平日最愛喝的茉莉花的香茶,桌上原放著的那一壺紫陽紅茶,蝴蝶紅也就不再斟了。她由背後掠過黑亮的辮子解開那紅絨辮梢又重新的系好,鴇母在屋裡待了半天,他們二人都不說話,等到鴇母走出屋去之後,蝴蝶紅的眼波又掠在韓鐵芳臉上。

  韓鐵芳喝了一口茶,又接著以前的話說:「我也知道你的意思,咱們相識二三年了,你是願意跟我,但我前天跟你說的,那也並非假話,我也早想娶你,我家裡的妻子,你沒見過,她簡直是個木頭人,甚麼情意她都不懂,她嫁了我,只知道我是她的丈夫,我是韓大相公。至於我是個甚麼脾氣,愛好甚麼,厭煩甚麼她全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所以我自認識你之後,確實就有娶你的心,但是……」說到這裡發呆一會,忽然又爽快地說:「我告訴你吧,不成!決不成!我的身世有種種的隱情,種種的難說,最近,我一定要離開這洛陽城,此去也許永不回來!」又擺手說:「這話你可千萬莫對別人去說,說出來關係重大。」

  蝴蝶紅一聽,變成驚慌之色。韓鐵芳又悄聲說:「五年之前,我是預備要走,直到今日,現在已事不可再緩了。這件事我就是跟你說出來你也是不明白,總之,我就告訴你吧,我並不是甚麼大相公,我原是另一個人。」蝴蝶紅嚇得臉色都白了。韓鐵芳又說:「因為你不同別個妓女,我才告訴你這些話,但你也不必細問。我將來一走將田莊、地畝、買賣、金銀、妻子、家人,全都拋下,但我全不留戀全放心;只是你,你要不嫁人,依然這樣沒有著落,我是會永久惦念的。」

  蝴蝶紅擦擦眼淚說:「我可以等著你。」

  韓鐵芳慘然急著說:「我沒告訴作嗎?我此去之後也許永遠不會再返洛陽。」

  蝴蝶紅索性哭了,抽抽噎噎地說:「我跟著你走!」

  韓鐵芳搖頭說:「除了我的馬,我的……甚麼我也不能帶。」又說:「我給你想的主意很好,你就跟那範彥仁去,範彥仁是個念書人,你一個娼妓能嫁一念書的人作正室夫人,真是一件難得的事。他為人又忠厚,暫時雖然落拓不遇,將來必定得志,他在涇陽縣家中也有幾畝田地,他帶你回家去度日,決無饑寒之憂,他手邊尚有四五十兩銀子,你別叫他動用,預備回家去想個生計。我現在已為你預備下了二百兩銀子,一百五十兩件你自己贖身之用,一百兩算是我贈給你的奩資,其餘五十兩件你夫妻還鄉的盤纏。」

  說時,他從身邊掏出來一個紅封套,慨然說:「收好了!這裡邊是一張三百兩的銀票,憑此隨時可以到西大街利通事去取現。你急速就把範彥仁找來,今日就離開這院子,我也許還能來一趟,給你們賀賀喜!」說著,痛快地大笑了兩聲,拿起馬鞭站起來,拱手又笑說:「從今你是我的範嫂夫人,我少年荒唐,在煙花中遨遊,無意中遇著你這麼個不凡俗的妓女。如今我為事所迫,你又遇著範彥仁那樣一個老實人,我花上一點極少的銀錢,使你有了安穩的歸宿,這比我把你搶到自己手裡還強……」說到這裡,他仰望著壁間一副對聯,是他去年寫贈給蝴蝶紅的:「願從夢裡尋蝴蝶,徒望天涯試劍鋒。」不禁一陣感慨。

  蝴蝶紅卻一手拿著紅封套,一手又把他拉住,說:「可是還有一件事,群雄鏢店的獨角牛他可說過,不到二十五歲他不許我從良!」

  韓鐵芳瞪著眼問說:「憑甚麼?」

  蝴蝶紅慘淒淒地說:「早先我沒敢告訴你,他也常到我屋裡來,我不敢不接他,他也說過要娶我,但得等他三五年,他湊足了銀子時,我也不敢不答應他……我要是跟了你,他不至於怎麼樣,他也是在本地混的,不敢得罪財東,但我若跟了範彥仁,那可就不行了。他一定來打鬧,誰敢惹他?昨天他還派人來這兒打聽……」

  韓鐵芳冷冷一笑,搖頭說:「不要緊,我有法子,我走了,我回家還有緊急的事。」

  蝴蝶紅卻把他死死地拉住,仰著可憐的臉兒說:「你還能來一趟嗎?」

  韓鐵芳想了一想,就說:「明天我還能來,可是,我剛才說的那番話,你必須照辦!」

  蝴蝶紅答應著,這才緩緩地將韓鐵芳的胳臂放開了,韓鐵芳卻頭也不回,邁著大步至外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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