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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第二回 琵琶巷把花憐遠嫁 望山莊扳石慨前塵

  在玉嬌龍投入邊荒之後一十九年,此時早先的一般豪俊皆已垂老,而江湖後起之秀又俱登場。是時江湖技擊共分四派,北派為楊健堂之梨花槍,俞秀蓮之風翅雙刃,他們所傳弟子最多;南派為武當山諸道士,門徒皆為羽士;東派為九華山江南鶴李慕白所傳,因功深技奧,且不輕授人,故後起者最為寥寥;西派則出於蜀地,以蜀北板中俠所傳的弟于最眾,蜀南州虎高隆技精術邈,不下於東派,但傳人也不多,三十年來只有柳穿魚韓文佩,金剛跌趙華升,一提金蕭仲遠,連枝箭徐廣梁,這四個人是屬於西派的豪俠,但是高隆的門徒本來最雜,良莠不齊,有的只跟老師學過三四手兒,便在江湖廝混,喪名取辱的事情很多,獨有這四個人不屑與那些同行中的敗類為伍,且羞為西派弟子。

  各人走了幾年江湖,都已略有積蓄,便各自返裡務農,四個人于分手時,且拋開師兄弟的稱呼不算,重新磕頭結盟,並各發宏願,第一,願永為人間除不平,行俠仗義;第二,願永遠潔身自愛,不作非義之事,不取非義之財;第三,到了五十五歲須一齊洗手,不准再事爭強鬥勝,讓江湖於後進。

  立誓之後,各自分手,天南地北,弟兄四人很少見面,外間人也不大知道他們的詳情。

  四人之間以柳穿魚韓文佩年最老,技最高,可是也最厭煩武藝,他到了六十多歲的時候,身體變成碩胖,連拳也不能打,劍也不能提了,並且他的名號已久無人知。只是在河南府洛陽縣城東望山莊內,有一位韓老善人。

  韓老善人是村中二百餘家之中的首富,他本不是此地的人,據他自稱他原籍是隴西涼州府,在青海販過鹽,在新疆販過牛馬,所以發了大財。因為久慕洛陽是個大地方,是周朝的首邑,所以全家才搬到這裡來,其實他的全家人口也很簡單,只是老夫婦帶著一兒一女,統共才四口,十年前遷到這裡來的時候,先是在城內開設了一家米糧店,字型大小是「義佩公」,雇用的司賬和夥計全都是本地的人,他的同鄉跟親戚沒有人看見過一個。生意很好,第二年這老人家就在望山村一帶買了十頃良田,在村中蓋了很大的莊院,又過兩年,老婆兒死了,再過了幾年,兒子到十六歲,他又給娶了一房媳婦,女兒也訂給城裡的大財主劉家,可是還沒娶過去。

  這位老人家的性情極為耿直,不和藹,小有不如意就大發雷霆,但心卻最善,凡有窮苦孤寡,他必慨然資助,有人爭訟毆鬥,他也必力為排解,如遇遠方人困在這裡,不用人來親求他,只要他知道了,必派人送去銀兩助人還鄉,並且放賬不收利,修橋造路不出名,遇有荒年歉收之時,他也必拿出許多資財賑濟。

  因此,河南府十九縣,無人不知「韓老善人」之名,千里之外的人也常慕名來求他救濟,他也不暇細察,多多少少讓人不空手回去,自然,有不少人故意作出死母喪父的樣子來求他可憐,騙取他的銀錢,可是他也不在乎。

  「義佩公」米糧店早先在城中不過開著一家,現在已發展了四家分號,而且他的田地也一年比一年增多,現在望山莊的田地一半多是屬於他的了,人家都知道他是財神爺,是行善而得的好報,可是惟獨他對待一個人,大家卻不明白,那人是自他遷來此地之後,惟一由遠方來找他的人。

  此人姓蕭,年有四十來歲,極窮極瘦,人都叫他「瘦老鴉」。他初來到這裡見了韓老善人,韓老善人對待他非常之好,給他換了新衣服,給他打掃出一個小院來叫他住,令少爺叫他為「蕭三叔」他似是韓老善人舊日的好友,可是他在韓家住了不到十日,就與韓老善人爭吵起來,爭吵的原因也不知道是為甚麼事,他是很無賴的,韓老善人發起脾氣也是沒人敢勸,所以兩人就此絕交,瘦老鴉脫了韓老善人給他置的衣棠,怒衝衝摔在地下,換上他原來的破舊衣棠就走。

  可是他並沒去遠,天天就在洛陽城東關的街上廝混,每天蹲在街頭,跟個乞丐似的,凡是附近店房有客人來了,他就上前幫助卸車、溜馬,臨完了討上五文八文的賞錢,每天頂多也只掙上三四十文,遇著風雨年節的日子旅客稍少,還會一個錢也得不到,所以他度的是饑一頓飽一頓的生活。

  晚間他就在東關外一間草屋內睡覺,那草屋僅容一人居住,並且一進到房裡,連頭都不能抬,躺下連腿也不能伸,但房後卻是一塊平坦的荒地,聽說這裡本來是一座大廟,後來被火燒了,殘磚破瓦,爛木碎石,都已陸續被人盜走,倒成了一塊寬敞的平地。

  此地離市街有裡許,又不靠近大道,平日就沒甚麼人到這裡來,後來才有個行腳僧,來到這兒結廬棲居,天天往附近募化,化了點錢打算將廟重新蓋起,可是還沒有找人動工,那行腳僧就病死在這屋裡了,錢也都叫小偷給偷了去。聽說行腳僧的陰魂不散,天天夜裡在這兒哭號,說:「給我錢!叫我修廟!給我錢!叫我修廟!」因此本地人都管這小屋叫「鬼洞子」,即使白晝,也無人敢來這裡。

  瘦老鴉自從得罪了韓老善人,困頓于洛陽城,他就把這個「鬼洞子」占住了,作為他睡覺的地方,果然那鬼不肯饒他,雖然他沒得病,也沒死,可是卻一直受窮,越來越瘦。他在這裡也住了五六年,有時在街上與韓老善人相遇,二人也互相不理,竟如路人似的。並且韓老善人沒資助過他一文錢,他也不要。有人問過他說:「喂!你不跟韓老善人是好朋友麼?他那麼闊。」瘦老鴉卻說:「他闊是他有福,我窮是我沒命,彼此不相干!好朋友若是一旦絕了交,就連路人也不如。」這是韓老善人和瘦老鴉的關係。

  至於韓老善人之子韓大相公,早先呼瘦老鴉為「三叔父」,後來見了面也是像不相識。冬天瘦老鴉在鋪子的門前蹲著,身上穿著罩衣,韓大相公騎著棗紅色的大馬,穿著火狐皮的袍子、青緞帽,帽花都嵌著大塊的寶石、大粒的珍珠,同著他三三兩兩的朋友,進城去「琵琶巷」,隨帶著的僕從都穿著「西皮筒兒」,沿路把成串的錢舍給乞丐,但瘦老鴉是一個錢也摸不著。

  韓大相公本年整二十歲,是個漂亮的少年,身高腰細,但肩背很寬,面白貌秀,可又雙目炯炯,一睜起來便很大,他是兼有龍虎之姿,既清秀,且威猛,性情跟韓老善人一樣,極為寬厚,可是若發起脾氣也真難惹,他的名字叫韓良驥,號叫鐵芳,從小就讀書,五經四書,諸子百家,詩詞歌賦,無所不通,但是卻沒有下過試場,沒博過功名,因為像他那樣的家道,不必做官,也可以享福。而且韓老善人最見不得官兒,他說他一見上官兒,就不由得又生氣,又害怕,所以也就不叫兒子去做官。

  韓鐵芳是四年前結的婚,娶的是登封縣巨紳陳家之女,小夫婦的感情並不壞,可是結婚不多日,他的蕭三叔瘦老鴉走了之後,他就把他父親為蕭三叔騰出來的那個小院落,重新佈置了一番獨自居住,白天雖也許夫妻見面,可是晚間決不同房,但若說他是性喜孤獨,厭嫌女於,他卻又常往琵琶巷裡去遊玩,琵琶巷的那些名妓,沒有一個不認得韓大相公的,所以韓大相公也是個怪人,好在韓老善人只要知道兒子不與做官的往來,不與那些保鏢的教拳的江湖混混為友,他就放心,就甚麼事兒也不管,尤其聽說他見了瘦老鴉竟如不識,他更是喜歡。

  日子一天一天的過去,瘦老鴉越瘦越窮,韓老善人鬍子越白,身體越胖,大相公韓鐵芳是越發出落得英俊瀟灑,同時,繁華的洛陽城,綠禾如海,紅花如錦,又到了春天了。

  望山村裡桃花最盛,這時開得滿村的紅雲,都像美人的臉兒。向東望去,遠遠的就是青色的嵩山,又像婦人的眉黛一般,兩旁碧綠的田禾隨風飄蕩,如一幅麗人著的衣裙,而那細細的宛轉的道路,兩旁點綴著藍的、白的、紅的心朵野花,又像是女子身邊垂下來的汗巾。小溪的流水像姑娘的眼波,柳絲像嬌娥的頭髮,黃鶯藏在柳葉底邊清麗地說著那好聽的話,東風似女人的溫情。

  這天午後一時許,小廝長慶就喊人給大相公備好馬,大相公雖是念書人,可是最愛騎馬,家中有馬十匹,他輪流著騎,今天備的是一匹白毛只臉上有一條紅的駿馬,大相公給他取的名字叫「雪中霞」,與「棗色彪」、「烏煙豹」並為大相公所喜愛。這匹馬一備在莊門前,許多在門前坐在磨盤上繡活計、做衣棠、閒話談天的少婦姑娘們,就都跑進各自的門裡去了。因為韓大相公要出來了,她們都怕臉紅,都不敢看,可是躲到門裡又都向著門縫兒或隔著柴扉偷偷地瞧,要瞧瞧大相公今天換的是甚麼樣的衣棠。

  待了一會,韓大相公就走出來了,手裡提著一條細皮子纏成的馬鞭子,來回輪動著,他白中透著紅潤色的臉兒,真比姑娘媳婦兒們擦脂粉的臉還漂亮,比桃花也俊美。雙肩上挑,兩目閃爍發光。不過今天似乎有些異樣,他臉上沒有往日那常泛的笑容,穿的是淺灰色綢子的夾袍,沒戴帽子也沒穿坎肩,青綢褲子、青緞的變臉鞋、雪白的羅襪,今天他出門特別匆忙,向長慶說了幾句話就上了馬。

  馬高人也高,短牆裡的一些姑娘們都藏不住了,拿著針線活計,小腳兒一顛一扭的又都往屋裡去跑,還有的互相推著笑著,韓鐵芳在馬上著得清清楚楚的,在往常他見此情形,心中必很歡喜,但今天他卻覺得厭煩。出了村子他就策馬向西走去,在道旁正在耕作的一些農夫齊都雙手扶著鋤把,高聲笑喊說:「大相公進城去麼?」若是往日,他就是不駐馬,也會扭著頭向人笑笑,但今天他竟如沒聽見,頭也沒轉,一直地走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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