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度廬 > 鐵騎銀瓶 | 上頁 下頁
一〇


  但一霎時玉嬌龍就闖出了西門,出得城來她的馬更快,可是身後也有一匹快馬追趕來了,玉嬌龍跑出了一裡多地,身後的馬頭已追上了她的馬尾,她就大怒起來,鏘的一聲抽出了寶劍,馬仍向前走著,她卻回首瞪眼厲聲說:「你追我來幹麼?若再敢追,我可就要殺你了!」

  她看出來騎馬追她的這人是穿著官衣,年有四十多歲,好像有點面熟似的。這官人也看清了玉嬌龍的模樣,他立時就跳下馬來,屈著一條腿請安,玉嬌龍倒很具詫異,趕緊也將馬勒住了扭轉著頭,就見這個官人站在地下恭恭謹謹地說:「三小姐:我沒想到是您,您是從京裡來麼?老大人,少大人,二少大人,近日可都好?」

  玉嬌龍愈是愕然,就問說:「你是誰?」

  這官人說:「三小姐您不記得我啦?我是跟舅老爺的,我叫保善,前幾年您跟姑太太在伊犁住著的時候,我也伺候過您。」

  玉嬌龍一見,竟遇見了自己舅父手下的官人,不由得更羞愧、焦急,想走既不能,想不承認也辦不到,就急聲地問說:「你到這兒幹甚麼來啦?」

  這保善也有些恐慌,說:「我們大小姐不是去年出的閣麼,嫁的是迪化孫撫台的大少爺,就把我撥過去啦,保舉了我一個千總的差使。姑老爺放了咸寧縣,現在是去上任,我們撫台派我給保護上任。現在姑老爺跟我們大小姐都在涼州府衙住著,因為方府台的夫人是我們姑老爺的表嫂……」

  玉嬌龍也不耐煩聽這些親戚的關係,但是她已知道自己的表姊玉清現在就在涼州府衙門,未免更窘,心說:這可怎麼辦?人都知我在北京是投崖摔死了,如今怎麼會又到這裡?而且,這個模樣,又有這個孩子,此事一傳到北京,京城中必又得轟動了,我的娘家婆家就許又派人來找我,那豈不是往日心機都枉費,而糾紛、煩惱又都一齊來了麼?……

  又聽保善急急地說,「昨天……有個姓韓的人說的,方知府的女兒落在別人的手裡,他說的那人模樣,我就想著許是您,因為京裡的事我也都聽說了,我知道您有一身大本領,您一定是藉著那個事情出來啦!」

  玉嬌龍真恨不得揮劍殺死這個人以滅口,但又手軟,就將馬一撥,往回走了幾步,更急聲地說:「你們姑奶奶也知道我出來麼?」

  保善點頭說:「我們大小姐也知道!很多的人都知道您投下崖去一定不會傷著一點筋骨。」

  玉嬌龍不禁歎了口氣。

  又聽保善說:「剛才又有店家報告了您住的地點,我們大小姐怕府衙門的人去了胡攪,就叫我跟了去,原是想請您!方府台也說:您要喜歡這小孩,就叫您帶了走,只是要跟您打聽打聽方二太太的下落!」

  玉嬌龍怒喝一聲:「我不知道!難道還是我害死她的麼?」

  保善連連往後退著說:「方府台大人也沒那麼想,只是,請您,請您……」

  玉嬌龍說:「我不能去!」

  說出了這話,卻見遠處又有幾名官人跑來,玉嬌龍又上馬去,將劍一掄,說:「你說的這些話我都聽不明白:我姓春,我也不認得你是誰!你們姑奶奶是誰,甚麼投崖的事你更是混說!胡說八道!

  你認錯人了!從此以後無論是當著人或在背地裡,若再敢說出一個字,我隨時可以取你的首級!」

  保善嚇得身子發顫,連連請安,說:「不敢說!」

  玉嬌龍又厲聲囑咐說:「也不許別人說!否則……」颼的一支弩箭射出,正射在保善的官帽上,保善嚇得又幾乎跪下。

  玉嬌龍卻催馬就走,一直向西,當日投宿於永昌縣境,竟不見有人追趕來。玉嬌龍經過這一次事情,心中越發煩惱,雖然自己滿口不認以前的事情,但畢竟難以掩得住眾口,自己想:此次西去投荒,連個熟人也不必見了,在新疆無人的深山之中,廣闊的草原上,隨便找一個地方棲身,有了這個孩子也不至寂寞,永遠也不與熟識的人見面。雖然咬著牙,心中暗暗決定了主意,但那股辛酸的眼淚卻仍然不時地由眼角湧起,使她惆悵欲絕。

  次日繼續西行,因為在張腋縣惹下周糾紛,出過一場人命,她不得不避著路走,就離開了驛路,專沿著祁連山脈去走,心中環希望能遇著一兩個強盜,如甚麼黑山熊之流,但她所走的這條路極偏僻,人家很少,飛鳥亦稀,竟沒有一個人招呼她、追她,或是攔她的路,使她很是失望。小孩在竹籃裡睡得平平穩穩的,玉嬌龍又在籃子上面捆了幾條細繩,無論馬怎樣快跑,小孩也不至於傾覆出來。

  暖暖的春陽撫慰著大地,麥苗已青,祁連山頂的積雪也融化了,如匹練似的自崖上流來,潺潺地響,化成了無數的河流,從馬蹄下流去。小孩兒像春花一般的小臉兒時時仰望著陽光發著天真的笑,並且會轉著眼珠兒看人了。玉嬌龍也不禁展開了愁顏,她一笑,玉嬌龍就也不由得笑。

  每晚投人家,投旅店,玉嬌龍總像親媽媽一般地看顧小孩,按時的給她乳吃。她想以後連自己帶她都姓春,但是得給她起一個名字,叫她甚麼呢?她看山,山太雄壯,看雲,雲太飄浮,看水,水太無情,看花,花又易落,看飛鳥盤雕,都覺得與她這孩子不相像,都不能藉之以名。

  一夜,她投宿于敦煌縣旅店內,預計明日就要出玉門關,客舍夜深,獨對孤燈,她翻閱自己隨身攜帶的一本書,這是以九華劍法為根底,加上自己三年來研習、歷練拳、劍、飛行、長撾、短打,將種種武藝的心得著成的一本書,題名曰「春龍新著」,又寫上「留授瓶女」四個字,她又撫摸著那只銀瓶,並一手掣出了寶劍,一陣傲然發嘯,又一陣低首尋思,便決定了叫這孩子為「雪瓶」,雪是象徵著劍光,兼志那天張腋店房中的雪夜,瓶是跟這孩子同時來的,不能不保存,不能不紀念。

  於是她就自言自語地說:「春雪瓶!春雷瓶:春雷瓶!」雖然念著仿佛有點不順嘴似的,但她不管了。回憶起自己的往事,又想這孩子將來不知道怎麼樣,她長得很好,將來也許出落得比我還好看,我攜著她遠去邊荒,授她一身武藝,她當然能夠不務浮華,而免去女子的柔弱,跟男子一樣的健壯,跟熊、彪、牡鹿一樣的活潑。但她長到十來歲時,能夠不生出一點情心麼?萬一她在那大漠、草原,遇見其麼雄健美貌,唱著昂壯的歌兒的男子,她能夠不動情麼?她不會因此生出許多的痛苦、悲痛、挫折和惆悵麼?現在她是我的女兒了,便不能不遵承我的意志,我因為放縱,才致貽害家門,落得聲名破碎,身世淒涼,我不能也叫她這樣。

  於是取紙筆又在舊的背面寫上:

  訓我瓶女,切記切記。
  勿生私情,勿近強盜。
  寶劍自玩,花月自賞。
  勿與他人,徘徊惆悵。
  心應如刀.智應如水。
  森嚴明澈,不為俗累。
  沙草為家,熊鹿是友。
  終於此地,勿戀他鄉。
  天涯俠女,不求人知。
  銀瓶寶劍,日月永照。

  寫完了,身體也倦乏了,就熄了燈上床抱著小孩兒睡去。次日收束了一切,起身離後,偏午就到了玉門關。這玉門關是邊塞一座偉大的工程,一出了這關口,再往北或西走去,那就是黑海子、甜水泉、白龍堆,都是堿水湖,莽莽的草原和萬里無根的大漠。

  唐人詩雲:「弄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這裡的春天都是嚴肅恐怖的。這裡有個風俗,就是在關口外,立有一塊大石頭,凡出關人必要由地下撿起一塊小石,向這塊大石頭技擊一下,然後就再也不回頭,一直去了,這種意思,大有去而不返,投石示絕之意,因為大凡出這關口的人,都是些征夫、遠客,或被流放的罪人,一出關口,實未必再能生還,因此幾千年幾百年以來,天天有許多人這樣作,打得那塊石頭上面斑斑點點,數不出來有多少坑兒。

  玉嬌龍來此正見有一群客商約四五十人,個個由地下撿起碎石來拋打,「叭叭叭叭」如雨點似的打得那塊大石像沉著臉在發愁,玉嬌龍在旁看著,心裡一陣陣地難受,等到許多人打完了她卻取出來弩弓,安箭,向著那塊大石,叮的一聲射去,心說:決不再進此關!回身策馬就走。

  馬蹄踢起塵土,天連遠漠,雲累邊荒,她的倩影、青衣、紅馬、劍響、鞭聲,越走越遠,漸漸消逝,嘉峪關內永不見了玉嬌龍,新疆大漠草原之中也難尋她的蹤跡。

  沙塵時時的滾揚,星斗年年的轉移,一連幾年過去了。像煙一般飄飛,夢一般的易醒。但在這期間,草原荒山之中的小牛兒小鹿兒都長大了,而紛紜的人世之中,也出來幾個崁奇磊落的少年英雄,與那矯捷風流的俠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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