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度廬 > 紅綾枕 | 上頁 下頁
第三章 豚蹄水酒豪士踵門 馬跡蛛絲佳年狹路


  第二天便是正月初一日了。雪橋買了幾打賀年片,粘上郵花,給各報館跟一些朋友寄去。自己把昨天買的那幾兩酒打開,倒在杯裡,慢慢地喝。正在這個當兒,忽聽外面吧吧一陣叩門,趕緊出去,開門一看,原來正是屠戶熊阿大。就見他一手提著一塊生豬肉,一手提著兩瓶酒,說:「新年新禧,我今天特意給你拜年來了!」

  雪橋說:「不敢當,不敢當!請屋裡坐著。」

  熊阿大踏步進去,說:「這酒肉是我送給你的,這裡還有四塊錢,是還你的。」

  雪橋說:「那何必?我既替你給了,豈能再讓你還。」

  阿大說:「不用推辭,今天掌櫃的給我撥下一月工錢,所以我趕快還你。」

  雪橋說:「你共使我三塊十吊錢,哪裡到四塊啊。」

  阿大說:「不然,不然,我先存在你這兒,因為錢一到我手就呆不住了。」

  雪橋說:「那倒可以,你請坐!」

  阿大在旁邊坐下,說:「先生是湖南人嗎?」

  雪橋說:「對啦!你呢?」

  阿大說:「我是山東人,自小兒沒了父母。我哥哥當排長,打前敵死了。我又不認識字,找不得事,所以我舅舅把我帶到他的豬肉鋪裡給他宰豬,一月給我六塊大洋錢,還不夠我喝酒的咧。」

  雪橋說:「你這人有勇氣,將來一定大有出息。」

  阿大說:「有什麼出息?我如今才知道了,世上人是重衣裳不重人的。那一些小滑頭拆白黨,差不多到處受歡迎,我這樣子,就是黃包車也不理一理,也就是先生你不棄嫌我罷了。」

  雪橋聽了,也十分嘆息。

  少時那阿大辭去,雪橋在屋裡喝了兩盞酒,悶悶無趣,心說我到街上遛遛去。於是出去,繞了個彎,就見各商店全都上著門板,十分淒涼,心說這新年有什麼趣味啊。說話時不覺到了《牡丹》雜誌社門首,正要急急過去,忽見裡面出來一人,原來正是金天趣,一見雪橋說:「喝!戚先生來得正好,放蝶他們正在那兒打牌呢,我回頭就來!」說著匆匆走去。這裡雪橋信步走入,見了王放碟、舒瘦綠、畢新霓一般文壇朋友,互道新禧,放蝶便請他打牌。雪橋不好推卻,遂就入座打了一會。忽見天趣引著個朋友來到,向眾人引見道:「這就是最近出版《明星週刊》的總編輯——薛蕭郎!」

  眾人齊道「久仰」。輪流著打了幾圈牌,雪橋只輸了二三毛錢,這時天色已晚,自己便興辭而去,當日無話。

  到了次日,依舊到別的報社去娛樂,一連就是三天。這天正是初五,雪橋打算到中江通信社找王枕霜去遊玩遊玩。不想到了南京路,沒有趕上電車。正要步行往西去,忽見迎面淚月來了,一見雪橋,緊行幾步說:「您新禧!」

  雪橋說:「你也新禧!今天有事麼?」

  淚月半吞半吐說:「我……近日生計不好,請您維持幾毛錢!」

  雪橋摸了摸身上帶的錢不多,說:「你跟我借去吧。」說著一同到了熊阿大那豬肉鋪裡。雪橋說:「熊老兄,暫借我一塊錢。」

  阿大說:「好罷!」

  雪橋接過錢,便交給淚月,說:「晚間在家等我,我再給你送兩塊去。」

  淚月接過,急忙忙地走了,雪橋這才往西去。

  當日在王枕霜家裡談了多時,他才乘電車回家。吃完了飯,帶上兩塊錢,慢慢出了街口,心說我先把熊屠戶那一塊錢還了,說著便進到那豬肉鋪裡。那熊阿大一看雪橋進來,便道:「戚先生,請坐!」

  雪橋在旁坐了,阿大把幾個主顧應酬走了,便說:「白天那個很漂亮的女子是誰?」

  雪橋說:「我欠她們幾塊錢,她一死兒攔住和我要。」

  阿大說:「怕未必罷?我不是看她上你那兒一回哩!再說她要賬也不能那麼羞澀澀的啊!我說的直言,咱們如今正是立志進取的時候,小兒女最能使英雄氣短,你要迷了這女兒,將來與先生的前途,大有妨礙啊。」

  雪橋一聽,就仿佛頭上打了一個霹靂似的,滿面通紅,可又不好急,只說:「老兄說這話可不對,小弟原是個知道禮節的人,難道還有什麼私情嗎。」

  阿大一聽,只管冷笑說:「那不定準。像我們這樣子的人,一輩子算是罷了,要是先生這樣年輕輕,斯文文,咳,自古嫦娥愛少年,風流事兒怕免不了啊。」

  雪橋一聽,把面都氣白了,說:「這是哪裡的事?真冤枉我。」

  一賭氣把那一塊錢扔下,轉身就走。熊屠戶鬧了個僵局,暗道:「好啊!忠言逆耳呀!我看你到底往哪裡去?」

  他把刀交給小徒弟,連油襟也不解,鑽出櫃來,趕上雪橋,緊緊跟至西藏路。

  見雪橋進了一個小破門裡。他便躲在那塌牆旁邊,向裡面聽。聽了半天,沒有動靜,心說怎的,我耳朵聾了麼?正在這時,猛聽裡面格格一陣笑聲,不由烈火暴騰,心說好淫婦,她可把戚雪橋毀透了,便颼的跳進破牆,高聲說:「戚先生出來!」

  裡面淚月問說:「你是誰?」

  阿大說:「老爺山東熊阿大,是豬肉鋪大夥計,戚先生是我兄弟,你們不要纏著他,我是不依的!」

  雪橋由屋裡出來,說:「胡說,你還不快走!」

  阿大說:「我上哪裡去?你走我就走。」

  雪橋說:「那當然,我不待著。」

  阿大說:「好,你頭裡走罷!」

  遂著一捋袖子,說:「屋裡的娘兒們,戚雪橋是正人君子,不能任你們迷著,耽誤他前程。從今以後,你們兩下斷絕往來,如若不然,我熊阿大是不能容的。」

  雪橋趕緊去捂他嘴,說:「混帳!你說的什麼話?還不快滾!」

  阿大說:「我滾你也得滾!」說著一揪雪橋,過了塌牆。

  雪橋氣哼哼地說:「你不要理我了!」

  阿大說:「你不理我,我也不理你!」

  二人說著便到了一家酒肆,阿大強拉雪橋進去,拖他坐下,歎口氣道:「戚先生,我是為你好啊!兒女情長,英雄氣短,不是好朋友,上馬殺賊,下車尹將,那才是奇男子咧。」

  雪橋一聽,也知他滿是一片好意,但是自己跟淚月的情愫,跟他說他也不懂,只道:「算了算了,今天的事,咱們兄弟誰也不用再提。你就看我戚雪橋是好漢子不是罷!」

  阿大一聽,十分歡喜,一同吃了幾杯酒,才一同回去。這雪橋回到家裡,十分難過,暗道:「今天這事鬧的亂七八糟,淚月無端受這番奚落,怕不哭上半夜?咳,是我害了她啦!」

  思了一夜,也沒合眼。

  到了次日,一早便起來洗了臉,一直到西藏路淚月家裡。推門進去,這時她們母女剛起,一見雪橋來了,並沒說什麼。雪橋卻很覺不安,又表明昨天的事情,淚月只說:「全是誤會,不要緊的事。」說著出去升爐子去了。這裡桑媽媽就說:「戚先生,我跟你商量一件事情,不知你肯俯就不肯。」

  雪橋說:「什麼事?」

  桑媽媽垂淚道:「我們母女受先生大恩,無可為報。我昨天跟小女商量,情願把她配你為妾,將來你要娶夫人,也沒關係。」

  雪橋連說「不敢」,又說:「令女雖說唱曲為生,但是身世清白,我豈敢納為小星?這麼著罷,我回頭就給湖南去信,只要得了家母的同意,我就可以下定禮,成正式夫妻。」

  桑媽媽流淚道:「那您可是抬愛我們了!」

  雪橋坐了一會,自即辭去。

  雪橋想「還是電報快」,遂著到電報局,給湖南去了電報,把大意說明。到了次日晚間,電報果然回來,據說:「吾兒婚姻,須自己主權,不必礙為娘面上可也。」

  雪橋看了登時十分喜歡,趕緊到桑家,放了定禮。由是兩家親事,算已說定,准于初秋七月迎娶。

  這半月之中,差不多人都曉得,早先在街上唱曲兒那個淚月兒,嫁給大小說家戚雪橋了。一般文壇朋友全都曉得,桑淚月的文學很好,如今相配,真是珠聯璧合,沒有一個不榮羨的。惟有一人卻老大不悅,看官一定曉得,就是豬肉鋪的夥計熊阿大啊。他聽了這個消息,不禁起心裡不痛快,暗道:「她一個沿街賣唱的女兒,如何配得文學家?再說他二人的早先秘密,我已完全窺破,如今我非得破壞不成。」

  因之便找到雪橋家裡,說:「桑淚月一個唱曲兒的女子,你又是文墨人,娶她做妻子,豈不惹人家笑話。」

  雪橋知道他對於此事很不贊成,遂就把淚月如何安穩,如何聰明,一一說了一遍。那阿大聽了,將信將疑,暗自想到:「果真麼?雪橋是個有眼力的人,料想得不假。咳,耳聽是虛,眼見是實,我何不前去試試她。」

  想到這裡,興辭回去,於是就天天留神淚月母女。

  這天那阿大因為在新閘路鐵行裡買了一把屠刀,拿著回來,這時天已昏黑,冷風颯颯。阿大一進西藏路的巷口,就見一個女子,提著一匣掛麵,進了巷口。阿大認識,正是桑淚月,不由暗笑到,恰是巧哩,隨著拿起腔調,唱了幾句《文明杖》、《大皮包》的四川小曲,那淚月只是不理。阿大喊了一聲:「喂,站住!我是戚雪橋。」

  淚月見事不好,撒腳就跑。阿大把刀抽出,趕將上去,那淚月剛拍了兩下門,阿大已然追將上去,由後頭一揪,吧的掀倒在地,把那柄屠刀向淚月臉上一拍,厲聲說:「從不從?快說!」

  淚月罵了聲「匪徒」,說:「我淚月是清清白白的好女兒!」

  一挺身,脫開胳臂,阿大伸手剛要再揪,只聽「咕咚」一聲,可憐淚月,一頭撞在牆上。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