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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一聲腸斷流水落花 兩處情深幻光曇影


  戚雪橋好生不自在,回到家裡,本想把那稿子再從頭刪閱一回,卻又懶得去幹,自向自的長歎一聲,想道:我這個生涯,跟鼓姬歌妓何異呢?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那女子跟我是一樣的傷心,怪不得她把我的小說編成腳本呢。嘆息再三,把燈熄了,躺在床上只是睡不著。良久忽然省悟道,我別自己往迷魂陣裡鑽了,這婦人分明是應我而生,為是給天地間多添一對情鬼。我趕快打主意躲避罷,千萬不要讓情絲給我纏住。想到這裡,興致冰然,不由昏昏睡去。

  到了次日,把稿子從頭去修理,一直改到下午四點多鐘,才用銅釘裝好。出門雇上車,到了寶山路商務印書館編譯所,交給編譯,要了收條,便告辭出去,慢慢往回裡走。少時到瞭望平街,剛進巷口,忽見迎面來了兩人,原來正是昨天唱曲的那母女。那婦人認識雪橋,便問道:「戚先生,教唱麼?」

  雪橋這時身不由己,便說:「好好,你們隨我來。」

  那婦人答應,領那女子跟雪橋到家裡。讓到屋中,雪橋就說:「你姓什麼?你女兒這好文字,如何讓唱曲呢?」

  婦人一聽,觸動傷心,擦著眼淚道:「我姓桑,她叫桑淚月。她父親是個秀才,性情古怪,不愛作官,就指賣卜為生,只生下這麼一個女兒,天天教她念書作詩,沒事時就唱曲吹笛。如今先夫故去,生計困難,出來唱曲,委實是不得已的啊。」

  雪橋聽了,也十分嘆息,又道:「那《綠雲瓶》底稿你有麼?」

  淚月說:「有。」

  雪橋掏出一毛錢來,說:「你也不用給我唱,明天你把腳本拿來,借我看上兩天得啦!」

  桑媽媽說:「那何必要錢啊!」

  淚月皺著眉頭道:「您就收下罷!」說著看了雪橋一眼。雪橋說:「你們也走吧,不要耽誤了買賣,我不送了!」

  桑媽媽領著淚月走了,這裡雪橋又怔了半天。少時送飯來了,雪橋便讓飯鋪的夥計給沽了幾兩酒,自己借酒澆愁,吃了半醉,夥計提食盒走了,雪橋也無心寫字,倒在床上就昏昏睡去。當夜無話。

  到了次日,雪橋也沒心思作事,帶了兩塊錢,到虹口大戲院看了半天戲,覺著都不入耳。他慢搭搭地踱回家裡,猛想道:今天那桑淚月該送腳本來了,怎麼這時候還不見來呢?又待了有半個時辰,等得老大不耐煩,猛想道:我也太好戀了,她送來便送來,不送來便不送來,我還是作我的稿子要緊。翻了翻稿紙,沒多少了,心說我何不到紙店裡多買點去,也省得將來寫完了,稿紙不一樣。於是便帶上錢,把門倒鎖上,出門往福州路而來。

  少時到了一家紙莊門首,雪橋買了幾百張紅格稿紙,慢慢往回裡走。忽然看見有一個女子,在馬路邊呆呆站著,愁眉苦臉,仿佛等什麼人似的,心說那不是桑月淚麼,奇怪,她一個人在這兒幹什麼啊?待我過去問問她。於是緊走幾步,說聲:「淚月!」

  那淚月心裡正在盤算,忽聽有人呼叫,趕緊回頭一看,卻是雪橋,登時那心裡一縷幽情,勃然而興,她怯怯地道:「戚先生,您上哪兒了?」

  雪橋說:「我剛買了幾疊稿紙。你在這馬路上作什麼怔啊,心裡有為難事吧?」

  那淚月一聽,觸動心腸,撲簌簌流下淚來,說:「我……母親病了,因為沒錢買藥,我本打算求……先生維持幾個錢,但是先生也不是寬裕,我怎好……」

  聽到這裡,雪橋不由一陣心酸,說:「我跟你原是一樣人哪!」

  淚月一聽,不由嚇得滿面通紅。雪橋又說:「古人說『惺惺惜惺惺』,這是一點不錯的。我如今雖然困居異鄉,賴筆墨糊口,但是有富裕錢時,依舊去周濟跟我相類的可憐人。你一個多才的女子,賣唱奉母,真是可憐可敬。」

  說到這裡,兩行癡淚,順腮而下。淚月恐怕他又說出什麼過火的話來,被往來的人取笑,趕緊攔住說:「您也別說這個話啦!我雖是一個弱小的女子,但是將來也不能辜負大德啊。」

  雪橋說:「那沒有的話,我先到你家看看。」

  淚月答應,便同著雪橋一徑到了西藏路,一家破落戶的門首。推門進去,一看院裡有兩三家街坊。淚月住的是緊後院,一間小土房,那邊院牆還塌了一塊,可以跟大街上直接交通。淚月把雪橋讓到屋裡,雪橋一看,屋內雖然蕭條,可是堆著不少書籍,案上也有筆硯。那桑媽媽躺在一張破床上,身上蓋著破棉絮,一見淚月把雪橋引來,打算要坐起來,雪橋連忙攔住,那桑媽媽垂淚道:「先生是我們救命恩人啊!」

  雪橋說:「我如今自愧力薄,不能夠徹底救你們,已是很惆悵了。這麼著罷,我這裡有一塊七毛錢,先借給你們,明兒淚月再到我那取兩塊錢去。」

  淚月說:「用不了那麼許多,有一塊錢成了,你把這七毛錢帶起來罷。」

  雪橋說:「那是什麼話,我既拿出,怎麼又收起來。」

  桑媽媽流淚道:「月兒別辜負先生好意,你就收下罷。」又道:「還不給先生道謝!」

  淚月悲戚戚地拜了一拜。雪橋說:「明天我一天不出去,在家等你。」說著轉身出去。

  淚月送出門,說:「明天您就給預備下一塊錢就得啦,因為您一字一血掙的錢,我們花了於心也不忍啊。」

  雪橋說:「你須知道,我借給你錢,就是不讓再還的。此時我假使經濟寬裕,一月能供你們二十來元錢,還不讓你沿街鬻曲啦。」

  淚月聽到這裡,一陣心酸,低下頭去暗自流淚。

  雪橋長歎一聲,剛要邁步,忽聽東面一家門口有人喊道:「戚先生!」

  雪橋一看,是大同書局的發行人劉鷗遠。二人見了禮,寒暄幾句,雪橋也沒進去,便告辭回家,當日無話。

  到了次日,雪橋到一個朋友家,借了十元錢。等淚月來了,給了她三塊,次日自己又去看了看桑媽媽,一連半月有餘,眼看快到新年了。雪橋在桑家常來常往,接濟一切藥費、糧米。不多日子,桑媽媽病果然好了,感念雪橋再生之德,對於他愈形親密。那淚月表面上雖然冷淡,其實暗地已和雪橋兩心相印了。雪橋原不是那浪蕩子弟,但是對於淚月,始終有一種纏綿不去的情思,那淚月一言一語,也處處合雪橋的心理。兩人一天不見,就仿佛有什麼難過的事情似的。桑媽媽也知道雪橋是個知道規矩的人,所以他二人的言語行動,自己也不去防閑,到了晚間,依舊領著淚月沿街去叫唱。

  單說這天是三十晚晌,雪橋悶悶無聊,對著一盞孤燈,不由興了一點故鄉之思,信筆寫了兩首詩,是:

  依舊良辰奈何天,隔壁椒花漏裡傳。
  卻話今宵悲不得,淒涼還恨一聲鵑。
  不消重向舊時思,磨盡英姿賣盡時。
  好是一杯葡萄酒,也在客中把歲辭。

  反復看了看,不禁慨歎,心說我得借酒澆愁,沽上幾兩去。於是帶上錢,提著酒瓶出去。

  剛到張家酒店門首,就見圍著一大群人,裡面有打鬧的聲音。撥開人群,進去一看,原來是東邊豬肉鋪的熊屠戶,被酒鋪裡三個夥計拿棍子正在亂打。熊屠戶雖然兇悍,怎奈一人難敵三手,他口內亂罵,一句不饒,旁邊人哪個也不管。雪橋看得不過,上前攔住說:「什麼事?須好好說。」

  那酒館夥計說:「這東西賒了我們一節酒賬,統共三元錢。今天跟他要,他竟說一文錢也沒有,並且還發橫,您說該打不該打?」

  那熊屠戶說:「本來沒有錢麼!熊阿大不是不還帳的人。人家欠我的肉賬都沒有還,我哪裡有錢給你?你打我就怕了?好漢子刀殺不怕,賣你幾棍,反正我是為酒惹氣,也不算得冤。」

  雪橋一聽,這熊阿大說話慷慨,心裡十分喜歡,說:「不要緊,我先借你三塊錢,還了帳罷。」

  熊阿大說:「真的麼?我今年二十四歲,敢說是心地忠厚,可是一般不識好歹的人,偏說我是沒品行的人,所以如今一文錢也沒有地方去借。如今你肯這樣看得起我,好朋友,我熊阿大這腦袋送給你也是值得。街坊鄰居知戚先生是文明人,他都看得重我,你們大家可別屈說我是上潑皮了。」

  雪橋一聽,這阿大滿腔怨氣,不由豪興勃發,掏了三塊錢,給酒鋪夥計。他又沽了六兩酒,正要提著回去,那熊阿大說:「戚先生,你再借我一百子,明天一塊還你。」

  雪橋給他拿了十吊錢,那阿大又上酒館喝去了,眾人全都大笑而散。

  雪橋回到家裡,一看屋中恍恍若有人影,開門一看,原來淚月在那裡了。一看雪橋進來,她就笑著說:「我炒了幾樣菜,我娘命我給您送來了。」

  雪橋說:「謝謝,謝謝!」說著把酒瓶往桌上一放。淚月趕緊搶過,說:「今天不准您喝。」

  雪橋說:「我一人太悶,所以沽了幾兩酒。如今你來了,我當然不再喝了。」

  淚月微笑了笑,遂著二人對坐而餐,暢談到四點多鐘,那淚月才出門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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