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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此時紀廣傑的辮子打得又黑又亮,面也刮得十分乾淨,換了一件藏青洋縐的長衫,粉底快靴,手中持著一把絨扇,真似一位風流闊少。阿鸞亦進到屋裡,重施了些脂粉,紀廣傑在旁看著他的妻子打扮,就順勢拍下她的柔肩一下,低聲笑著說:「本來我已對你說過,你不理我,我也不理你。可是現在我也得告訴你,在長安我只有這一家親戚,是我的親舅父。你既作了我紀家的兒媳,無論你是看得起我,看不起我,但你也須隨我拜見拜見舅父。咱們倆暗地裡是如同路人,可是在表面上還得作出恩愛的樣子。不然就容易叫人疑惑,把話要傳到老爺子那裡,他老人家一定很是難過!」

  阿鸞聽了這些話,心中又不由得一陣悲痛,什麼話也沒說,就修飾完畢,隨著紀廣傑出門上車,往鹽店街去了。在車上,紀廣傑是跨著車轅,他還不禁張目四望,彷彿在人叢中尋找什麼。他的車上,還放著那口寶劍。少時到了鹽店街廣益福錢莊,夫婦二人拜見了舅父,便又回來。回到鏢店他們的屋中,阿鸞仍然是悶悶地坐著,眉頭還是緊鎖著,永遠也不用正眼瞧她的丈夫。紀廣傑不由十分煩惱,便也不在屋中,就到外面去打聽江小鶴。

  在外面走了一天,酒店茶肆他都去遍了,也沒看見江小鶴的蹤影。回來時,見鏢店門外停著一輛大鞍車,他進到櫃房裡,就見有兩位穿官衣的人,正跟葛志強稱兄喚弟在談閒話,經葛志強引見,紀廣傑才知道這兩位都是府臺衙門的,一位是刑房先生柳二爺,一位是大班頭神拿鄧二爺。這兩人一聽說紀廣傑就是龍門俠的孫子、鮑崑崙的孫婿,就齊道久仰,很親熱他跟他談起話來。

  少時葛志強又命人擺設筵席,請這兩位官人吃飯,由紀廣傑等人作陪。席間當然又談了江小鶴。葛志強就說江小鶴是個賊人,在鎮巴、川北都犯過重案,如若他來到,務請府臺衙門拿辦他。兩位官人全都滿應滿許,並說他們現在已派了捕役往各處訪拿去了。

  紀廣傑在旁卻不說一句話,他對於葛志強運動官人捉拿江小鶴的事,不大贊成。因為江小鶴的本領他領教過,不用說區區西安府的幾個班頭捕役,就是人再多些,也休想捉拿江小鶴的蹤影。他現在唯一希望的就是他手中的那幾隻飛鏢,如果江小鶴能遲幾天來,等那訂做的飛鏢打好了再來,那更好!他相信他的飛鏢是不能虛發的,而且江小鶴必不能防備。過了些時,屋中點上了燈燭,外面的天色也黑了。葛志強就絕口不再談說江小鶴,遇有別人談到了之時,他還不住用眼去瞪,他的神色也極為不安。飲宴畢,兩位官人就告辭走了。

  葛志強吩咐眾人今晚要警戒著,比往日還得留些心,崑崙刀都要預備在手,都不要睡熟。遇著什麼驚異的事情發生,就彼此招呼,同時就打鑼,鑼聲一起,街上巡更的人一聽見也就去叫官人。這是他跟西安府那兩位官人商量好的辦法。

  紀廣傑卻在旁冷笑,他想不到葛志強是這麼愚笨的一個人。他進到自己的屋內,就見桌上點著兩支蠟燭,見阿鸞打開頭髮,對鏡重新理妝。紀廣傑就覺得詫異,又不敢問她,就站在旁邊,看她到底是什麼主意。就見阿鸞那萬縷烏絲,被燭光照得發亮,紀廣傑又不禁一陣心醉,心說:這麼好的新娘,如今又已然到了我的手中,可是她卻不能順手,連一句話都不對我說,這滋味有多麼令人難受呀!又想:都因為江小鶴這件事,攪得她心煩,否則她一定能與我和好。因此,就暗暗咬牙,痛恨江小鶴,恨不得他立刻就來到,自己就揚手一鏢,把他肚子打穿。此時阿鸞的頭髻理好了,把那新娘的頭髻,又改了一條處女的辮髮,彷彿她是沒結過婚一樣。

  紀廣傑真忍不住心中的怒氣,立刻瞪起眼來,問說:「你這是什麼意思?你為什麼改變頭髮,莫非你是不願意作新媳婦嗎?」阿鸞竟像沒聽見似的,氣忿忿地起身轉過來。她現在穿的是一件綠紗短衫,裡面襯著一條紅胸衣,綠裡隱著紅,再被兩盞紅燈一照,這顏色簡直使紀廣傑銷魂。紀廣傑就改怒為笑,說:「其實一改成辮子,可是比梳頭好看得多了。晚間可以改成辮子,但到明天早晨還是應改過頭來,不然可叫人笑話。」

  又見阿鸞脖領敞著,露出粉膩白潤的抹胸黑金鎖鍊,紀廣傑忍不住要伸手去摸,笑著問道:「這是赤金的嗎?哪兒打的,鎮巴城不能有這樣好手藝吧?」阿鸞卻又用手一推,紀廣傑趕緊反手握住了她的腕子,笑著說:「到底為什麼事,你不跟我和好?」阿鸞卻緊咬著嘴唇,一聲不語,奪過手去,就由壁上摘刀。紀廣傑恐怕她又用刀來砍自己,便趕緊回身取劍。卻見阿鸞把她那口崑崙刀摘下來,坐在炕上,抽出刀來,用一塊紅綢手帕拂拭。

  紀廣傑不由一笑,也把寶劍放下。他本想走近前,再說幾句溫存的話,他又想那是白碰釘子,於是發了一會怔,就傲然地說道:「今夜,江小鶴未必來,如來了,那可真好!我現在正預備著對付他。我要不容他看見我,我就將他制於死命!然後……」紀廣傑又要說他替崑崙派剷除對頭冤家之後,他就飄然而去,他也不稀罕阿鸞再對他好。可是阿鸞卻用眼瞪了一下,抄起刀就出屋去了。紀廣傑也趕緊追出屋去,卻見阿鸞飛身上了房,紀廣傑微笑,「颼」的一聲也躥上房去。

  這時照壁後邊藏著個夥計,他一見房上有人,就嚇得大叫一聲:「有賊呀!」順手當的一聲敲起鑼來。紀廣傑飛身跳下,向夥計就是一腳,那夥計連銅鑼都滾在一邊,紀廣傑就罵道:「笨蛋!莫非你沒看見我那屋子還點著燈,我是才從屋裡出來嗎?」

  這時人聲雜亂,葛志強、趙志龍、陳志俊、楊志瑾、袁志俠全都拿著兵刃跑出來。夥計也點起燈籠來,並有個人拿起銅盆就亂敲,紀廣傑卻掄著寶劍急喊說:「沒有事!沒有事!是我跟我妻子,我們上房查看去了。這個笨蛋他沒看清楚就敲鑼!」把那才爬起來的夥計又一腳踹倒,並過去把那睡眼矇矓地敲著銅盆的夥計打了兩個耳光。

  葛志強一聽是場虛驚,他就不由得又生氣又慚愧,就連連擺手說:「不要吵嚷了!叫外人知道真要笑話,咱們還保鏢呢?……咳!」他提著崑崙刀咳聲嘆氣地壓住了眾人,可是這時外面又咕咚咕咚的亂捶門。原來是剛才敲鑼時,已被街上巡更的人聽見,報告了官廳,那神拿鄧二就帶著許多官人來了。這些官人進來,全都拿著鈎竿子、鐵尺,鄧二高舉腰刀,高聲問道:「賊人在哪裡?」

  葛志強倒不禁面紅過耳,只得說:「賊人跑了,剛才有人聽見房上有響動,可是我們出來一看,賊人就沒有蹤影了。」神拿鄧二說:「這一定是個飛賊,大概也跑不遠,不定是在哪兒藏著了。」於是他命人搬梯子,親自上房去檢查。但是,真如葛志強所說,房上和各處都沒有賊人的蹤影。

  然後鄧二下了房,就向葛志強說:「葛六爺你別發愁,今夜我們留幾個人在這裡保護好了。」葛志強說:「那倒不必。我們這兒倒有人防夜,人也不算少,只要把賊人圍住,我們一鳴鑼,二哥帶著眾位再來幫幫我們就是了。」神拿鄧二想了一想,就說:「那麼就這麼辦,我們回去啦!還是聽你們這邊的鑼,我想那個飛賊大概也不敢再來了。」說著,他又帶著那許多官人走去。

  亂了這一陣,現在才算消停。氣得紀廣傑早回到房裡,少時阿鸞也進來,紀廣傑就忿忿地說:「你看這些人多不中用,我真不知道這些年他們是怎麼保的鏢。這麼些個無能的人,怎麼會作買賣走江湖?早先我聽說葛八爺是有名的好漢,現在一看,他這金刀銀鞭鐵霸王,原來也不過如此。要沒有這些人在裡面攪,我早就將江小鶴擒獲了!」阿鸞由著他說,自己卻一聲不答,臉色氣得煞白,把刀向桌子一摔,就在靠桌的那把椅子坐下,一隻胳臂放在桌上,支著頭。

  紀廣傑心裡又另外滋生一種憤恨,心說:豈有此理!我幫助他們崑崙派這些人,圖的是什麼?鮑老頭子的孫女嫁給我,簡直跟沒嫁一樣。這是看不起我姓紀的。我姓紀的耽誤了自己的前程,得罪了許多江湖朋友,還在這裡受氣,我算什麼男子漢大丈夫?於是他也把寶劍猛力地向床上一摔,心說:我不管了!明天我就走開關中,江小鶴隨他來,由他鬧,我不管!可是又一想,這不行!這樣一來分明是我被江小鶴給逼走,連妻子都顧不得要了,那又有多麼丟人!又偷眼看著阿鸞在燈旁的側影,梳著那條辮子,更是美麗。雖然她對自己是絲毫無情,可是不知為了什麼,自己總是十分捨不得她,因此心中十分為難。又想:歸結是鮑老頭子厲害,我中了美人計了!從此我不但要防備江小鶴,還要防備他們崑崙派的人,別對他們拿出真心。

  由此,忽然想起一件事來,他想:昨天在大散關臨走時,鮑老頭子是交給了我兩封信;給葛志強的那封信已然附著給江小鶴的信,可是為什麼另外還有一封信?難道兩封信還有什麼不同?於是他找出那封信,走到燈旁,拆開一看,就見裡面寥寥的幾行手,寫著是:

  「江小鶴惠鑑:汝必欲報仇殺我,我只好捨出這條老命。請到洛陽縣山陰谷,我即將這顆鬢髮蒼蒼的頭顱付你,無悔也。 振飛啟」

  紀廣傑看完,又遞到阿鸞的眼前去看,並怕阿鸞不認識字,特地講給她聽。然後紀廣傑冷笑著,把信扯得粉碎,說道:「你看見了,這封信老爺子叫我到不得已時再交給江小鶴。但無論怎麼不得已,就是江小鶴的劍插在我的胸上,我也不能把老爺子所藏的地方告訴他。我明知幫助崑崙派對我無益,我更知你對我絲毫無情,並且我告訴你實話,江小鶴的武藝實在比我強。可是我既然幫了,我就要幫到底,除非我被江小鶴殺死才為止。這也並非是我愚笨,卻是我要保守信義!」說完了,並怕扯碎了信紙還留下什麼痕跡,他索性放在燈上燒成灰,然後便不再同阿鸞說話,轉身就到床上,手握著寶劍悶悶地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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