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度廬 > 粉墨嬋娟 | 上頁 下頁


  馮亦禪說:「家常便飯。我們請你又是不成敬意,因為是自己人,才讓你來趕熱鬧,你要是客氣就不對了!」

  又向他的女兒蓉貞悄聲說:「去叫你媽,再炒幾個雞子來,還有什麼別的菜,再湊一湊!餅倒是快點烙呀!」

  方夢漁擺手說:「千萬不要再叫姑娘忙!我真是已經吃過了!」

  馮亦禪說:「你吃過也得再找補點,你一定愛吃米飯,跟我一樣。我倒不是南方人,我是因為牙口不好,鑲假牙兒鑲不起,天天就這麼對付著,這兒沒有外人,一個是我親女兒,兩個是我乾女兒,你又是老長輩。請上坐!請上坐,那兒靠著爐,暖和!」

  綺豔花又給他斟酒,笑著說:「方先生以後可得多指導呀!」

  馮亦禪說:「你聽見了沒有,以後我進去的關於她的稿子,你要是不給用大字標題,那可是不行!」

  方夢漁笑著說:「我對於戲劇可真是門外漢,連戲都不常聽。」

  綺豔花說:「等我從上海回來時,我要再出演,一定給方先生在前三排永遠留下個座兒,好請您指導!」

  方夢漁說:「綺小姐真是要到上海去出演嗎?」

  綺豔花得意地笑著點頭,說:「對啦!我前天拜的師,是我乾爹的面子,為是叫陳老闆提拔我,借重陳老闆的名聲,先到上海去闖一闖。我是頭一回出外渣唱,真膽怯!還不知道這回是露臉還是現眼呢?」

  方夢漁笑著說:「一定是載譽而歸,沒有問題的。我在那兒有兩位朋友,我可以寫信請他們照應照應,他們一定能夠幫忙。」

  綺豔花跳了一跳,笑著說:「這可好極啦!我今兒真遇見貴人啦!連我乾爹都不放心,因為我到那兒是人地兩生。」

  方夢漁說:「我今天回去就寫信,並且叫他們把你在那兒出演的消息寄來,在我編的副刊上登。」

  綺豔花拍著手說:「哎呀!這可真好!」

  方夢漁又問:「這位魏小姐,也跟著到上海去嗎?」

  他說出來這「跟著」兩個字自己不禁有點後悔,恐怕魏芳霞要不願意的,「魏芳霞」這名字雖然很生疏,或者是個「底包」的角色,可是也不應說她是「跟著」去呀!那可成了「跟包」的啦,於是他就帶著笑向芳霞去看。

  魏芳霞已經顯出點不願意的樣子來了,在對面坐著默默不語,方夢漁這樣一問,她突然臉紅,十分難為情又感傷的樣子。馮亦禪說:「她早就不登臺啦。」

  方夢漁聽了,不由得一怔,綺豔花在旁說:「她早先是唱武生的,可是……」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魏芳霞就頓腳,搖動得凳子都直響,著急地說:「幹嗎呀!就是你知道?見了人就得把我的事背一大套……」

  她瞪著綺豔花,綺豔花就不敢再往下說了,只是笑著,說:「人家是跳出戲劇圈兒外了,不願意再叫別人提了!」

  方夢漁又有一點發怔,他想「魏芳霞」這麼一個美麗的名字,這樣美麗的女子,怎麼是唱過「武生」的呢?她一定扮過趙雲、黃天霸,還許扮過孫悟空呢。她一定會「打鏇子」、「摔屏子」,會唱「多蒙寨主寬宏量」。可是她為什麼不跟綺豔花一樣唱「花衫」呢?以她這樣的美麗、窈窕,要是唱「霸王別姬」扮虞姬,得有多麼好?她別扮霸王呀!雖然她現在已經不唱了,可是過去,她在戲臺上,也確實「煞風景」,令人真不明白,真可惜!

  馮亦禪一邊夾著那紅燉肉佐著飯吃,一邊說:「唱戲,也是今昔不同了!早先有坤班,扮老生、武生、小丑,甚至於扮大花臉的,都是女的。自從男女合演,差不多坤伶只能唱旦,老生還有一兩個,誰還能再看見女伶唱挑滑車?芳霞十二歲就學武生,十三歲就登臺,別看她是個姑娘,靠背,短打,全都行,唱捉拿花蝴蝶,能夠從三層桌子上翻下來,唱翠屏山要真刀,真紅過兩年,現在可受了淘汰了!」

  他說這話時,那魏芳霞已經低下了頭去。

  方夢漁不禁從心底發出了深深的同情,想要安慰安慰魏芳霞,但是可用什麼話去安慰她呀?而且安慰也是無用呀!時代是無情的,在舊劇舞臺的演進之下,使她已無英雄用武之地,這是令人惋歎而沒法子補救的。

  當日,因為這件事,使得方夢漁心裡很不痛快,然而他更認識了魏芳霞,愛慕的心上又加上了憐惜,回到報館,他在燈下立刻就作了一篇關於這事的「雜感」,他的筆鋒,幾乎要和淚而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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