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度廬 > 粉墨嬋娟 | 上頁 下頁


  第二天他把鬍子刮得乾乾淨淨,特地換上了一件新大褂,又去到廠甸擠了半天,並到每一個空竹的攤子前徘徊了多時,他希望那女子再來,或是因為空竹拿回去不響而來換,或是一個空竹不夠玩,而再來買一個空竹,這都不是不可能的,但總也沒有看見那女子的影子,那影子真不知現在何處,然而它深深地系著他的心。

  他又回到報館裡,就按著「特寫」的體裁,寫了一篇「廠甸印象」,特別寫出來那個買了一隻空竹的穿著春裝的健美女子,文章寫得不錯,第二天登在報上,然而誰知道叫她看見了沒有?——她認識不認識字,還是個問題。

  他的理智不叫他作此無聊之想,他的感情卻「欲罷不能」。他有時獨自坐著就出神,有時又提筆寫錯了字,他深覺著苦惱了,尤其是同事中的張先生常問他:「物件找得怎麼樣了?」

  這常叫他臉紅,他的心裡想承認:「物件我已有了。」

  可是事實上他實在找不著。

  那女子給他的印象,在他的腦裡總是消滅不掉,過了兩個多月,他有時一想起來,仍是宛然如在跟前。他想:天漸暖了,她應當早就預備著換夏裝了吧?走在路上,他比往常更喜歡注意看女人,他夢想著能夠再跟那女子走個碰頭,但是,總也沒有碰見,他不由得有點惆悵。他常常經過廠甸,這地方可一點也沒有舊曆新年時候那樣的熱鬧了,除了原有的鋪子,什麼也沒有了,賣空竹的更沒有了。

  有一天他為他的職務,給他編的副刊拉稿子,去拜訪一位署名叫「亦禪」的姓馮的劇評家。這馮亦禪住在廠甸迤北,和平門裡,住的是個雜院。方夢漁到院裡,跟一個滿頭是瘡的小孩子一打聽,小孩子就指了指北屋,這是三間正房,大概是一明兩暗,窗戶上全有燈光,走近前彈了彈門,問說:「馮先生在家嗎?」

  裡邊是女人聲兒問說:「誰呀?」

  方夢漁說:「我姓方,我是繁華報的。」

  屋裡的女人沒再言語,大概是進里間「傳達」去了。待了一會,馮亦禪嘴裡嚼著飯就跑出來了,拉著他的胳臂就往裡讓,連說:「請進來坐!請進來坐!對不起!前天你叫人來要稿子,趕上我沒功夫,綺豔花行拜師禮,請我去坐席,我也沒先寫下一篇。我就知道你一定得親自出馬來要。」

  方夢漁進了屋,見這外屋,倒是一個人也沒有,兩個里間全都垂著花條布的簾子,東里間燈光綽約的,仿佛有幾個人影,西里間卻在炒什麼菜。方夢漁說:「馮先生請先吃飯吧,我來沒有什麼事。」

  馮亦禪嘴裡還在嚼著東西。他穿著肥大的系著腿帶的棉褲和袖頭都破了的短皮襖,說:「那麼你先坐著,我再扒拉兩口飯,呆會兒咱們再談話。——蓉貞!拿煙捲來!」

  他把他的女兒叫出來了。

  方夢漁一看,他這個女兒年歲也有十八九歲,長得又黃又瘦,人也不愛說話,拿著一盒——裡邊大概只剩了兩支的「哈德門」,就給放在桌上,方夢漁連連點頭說:「不客氣!不客氣!」

  馮亦禪又說:「既不客氣,你可就坐會兒,我再吃幾口就來。」

  說著,他同他的女兒就都走進東里間去了。

  方夢漁覺著自己今天來得不湊巧。看這樣子,現在一定是有客人在這兒吃飯,大概還許是談商什麼事情。馮亦禪的交際很廣,尤其梨園行裡,差不多他全認識,今天可不知道是請誰,我在這兒實在不便,他本想再跟馮亦禪說幾句話就走。他所要說的也不過就是:「我們的副刊很歡迎劇評的稿子。這就不必細說了,在北平要辦報,副刊上沒點劇評,是不會銷路好的,所以得請馮先生每天寫上一篇,稿費到月底一定派人送上,總會比別人優厚一些。」

  然而,這麼幾句話他就沒有法子把馮亦禪叫出來說明,他也不好意思隔著門簾跟人家說話,因為人家正在吃飯。他有點坐不住。桌上是光有煙而沒有「洋火」,又有點冷,雖然看著壁上掛著不少名伶、坤伶贈送的照片上題:「亦禪先生惠存」,或題著:「義父大人惠存」,有戲裝的,有便裝的,可也破不了岑寂。

  電燈發著黃光,東里間的燈倒還亮,西里間是炒完了一樣菜,又再炒一樣菜,氣味還很香,這一定是馮太太在掌勺了,想不到劇評家的太太還是一位庖廚老手,馮姑娘是往來端菜送菜,由方夢漁的眼前走過了兩次。方夢漁就想:「他們這頓飯,吃完恐怕還早呢!我來得真不是時候!」

  忽然間,馮亦禪又由東里間走出,先把嘴裡的東西咽下去,就說:「可真對不起!今天是約定了兩位姑娘在我這兒吃飯,本來應當讓讓你,可是你剛才來的時候,我們就已經動了筷子……」

  方夢漁趕緊擺手說:「不用客氣!我已經吃過飯了!」

  馮亦禪點點頭又說:「我不是要請你吃飯,是現今來到我這兒的兩位姑娘,聽說你是大名鼎鼎的繁華報方編輯,都想要拜會拜會你!」

  方夢漁有點發怔,笑著說:「這恐怕不方便吧?」

  馮亦禪說:「有什麼不方便呢?都是自己人。」

  他說話的時候,東里間的門簾一掀,兩位客,兩位年青的姑娘,都已走出來了。

  方夢漁一看,就十分驚訝,同時也異常歡喜。先走出來的一個嬌小玲瓏的女子,他認識是時下著名的坤伶綺豔花,她的像片,不但這屋裡掛著好幾張,各照相館門口也大都掛著,各畫報上也常見。她現今燙著長長的卷髮,穿的是紫紅色的衣裳,她現出酒渦笑一笑,向方夢漁點一點頭,馮亦禪說:「這不必介紹了,這是綺豔花。」

  那後出來的另一女子,方夢漁其實更認識,原來就是新年在廠甸遇見的,那多日來叫他遐思幻想的女子。馮亦禪說:「這可得介紹介紹了,這也算是我的乾女兒,魏大姑娘魏芳霞。」

  芳霞也向著方夢漁笑一笑,她的笑,據方夢漁來看,是比綺豔花更為嫵媚動人。她穿的是一件綠的方格布旗袍,雖是的,可裡邊衫的表裳一定是很少,所以還顯著十分單薄,又緊又瘦,愈顯出身段兒窈窕而健美。她的頭髮可是不太長,仍舊沒有燙,臉上大概擦了一點胭脂,可沒抹紅嘴唇,不像綺豔花的嘴,抹得比原來的嘴幾乎大一倍,而且像個蝙蝠,不像是嘴了。方夢漁覺得那不好看,還是魏芳霞好看,她這個名字也好聽。不過,猜想了多日的這個女子,原來——還用說嗎?一定也是個坤伶了,這使方夢漁好像有點失望。

  坤伶和一般女子相比,有一樣好處,就是大方。綺豔花是很大方的,她說:「方先生!我可真久仰大名啦!您做的小說我就愛看。」

  方夢漁心說:「我幾時會作過小說?」

  馮亦禪說:「都請到裡屋來吧!別嫌我這個地方兒窄。」

  於是,方夢漁被兩位坤伶讓到了裡屋,這裡有個火爐,又暖,燈又亮,八仙桌上擺著紅燉內、炒雞蛋、韭黃炒肉絲、粉條炒菠菜,還有兩盤小肚、醬肉等等,原來今天他們是吃春餅,也有米飯,倒很齊全的,方夢漁說:「我可真是吃過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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