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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楊桂玲說:「您太客氣啦,連我乾爹——麗仙她爸爸,那麼一個又幹又撅又不講理的老頭子,他全都佩服您,因為我們都是一群粗人,湊在一塊兒也沒有一個認得半個字的,我們都不過是江湖混飯,向來沒有一個人瞧得起我們,您是一位讀書人,作事的人,可是拿我們當人看……」

  她說到這裡,不獨露出來感激,還顯出有點悲哀,她又說:「麗仙見我一回,就跟我提說您一次,我也老想去看望您,可您知道我是天天窮忙,再說我們要是常到您店裡去,叫人看著未免不大好,譬如您要在辦公室裡,我這樣兒的人若是去了,於您的事由兒都許有妨。可是我們沒有忘您,現在我的冤枉,只有您替我還許在劉寶成的跟前說的清,麗仙也許您勸勸她,她才能改脾氣,我乾爹也許是您去了一勸,他才不再逼女兒……」

  我皺著眉問說:「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

  楊桂玲問我:「您既是還不知道是什麼事,那麼你今兒為什麼要來?」

  我說:「我來就是因為劉寶成剛才去找了我,他那暴躁的脾氣,我怕他來這裡鬧事!」

  楊桂玲說:「叫他來鬧吧!他要是上次不鬧。不在天橋兒得罪了崔大爺,我們也犯不上常到這兒來給崔大爺磕頭請安,我們維持的就是他,連麗仙應酬崔大爺,其實也是為他,我們要是不這麼辦?崔大爺要不是看在我們的面上,憑他?憑他一個劉寶成?十個也早就完啦!」

  我打了個寒噤.我覺得那崔大爺太可怕了!這時候,忽然從裡屋「登登登」!拖著鞋,很快的走出來那蓬頭散髮,臉上還有剩脂殘粉,但是睡態惺忪,穿著大肥腿的白綢褲,紅的,頂短的小襖,這女人正是那個「崔太太」,她急急忙忙擺著手說:「得啦!你們別再吵我啦!別再煩我啦!楊老闆你還唱你的烏盆計吧!賈波林你這小忘八蛋還拉你那胡琴吧!這位先生(指著我)您是愛消遣,就請坐,待會兒我們這兒什麼玩藝兒都有,你就等著參觀吧!千萬可別這麼囉裡呀嗦說什麼崔大爺有勢力,不好惹,那可真叫我聽了頭痛!」

  這個女人。今天的態度是與那天完完全全的不同,她變了像,那天她是妒嫉,撒潑,說閒話,今天她是畏懼,似一種乞憐,她說:「你們當是我願意霸佔這屋子嗎?那就錯啦!這屋子誰願意來,誰就來,我從十六歲,那時我是一個黃花女兒,真比學校裡的女學生還規矩得多,就叫崔大爺——那時候他那個「爺」是才加上去,有人還只叫他崔大,他仗著點錢,點勢力,就把我糟踐啦!既不明媒正娶我,又不是接到他家去當二房吧,三房吧,給他作妾。弄了這個小房子就叫我在這兒住著,他高了興時來,不高了興時請他他也不來,有時弄些狐朋狗友,有時還弄些壞女人,來到我的眼前氣我,到現在我二十七啦,在這兒混了十一年啦,真還不如我早先就下窯子去混事呢,那我到了現在還許倒有幾個錢啦,我在這兒給他一個人兒嫖,還得受氣挨打,把我弄得什麼罵人的話,全會說了,臉我也不拿它當臉啦,所以,要是有人來占我這屋子,以前我還有點氣,現在我一細想,我應當十分歡迎,胡麗仙來頂我的缺,或是楊桂玲來這兒住著,我都是拱手就讓,你們來,我好走!」

  楊桂玲臉都紅了,說:「崔太太你可別這麼說話!你弄清楚著一點,我們來是給他們說和事來啦,不是來占你的屋子,我可是一個窮女戲子,但是我要嫁,還嫁不到他姓崔的這裡啦!」

  賈波林急擺著兩隻手說:「別起誤會!我們來的時候就先說明白了,因為崔大爺現在要跟胡麗仙講戀愛,她的家裡又反對,劉寶成還不要緊,我們也知道崔大爺沒把他放在眼裡,崔大爺使出人來——不叫他在天橋賣大力丸,他當時就拉了洋車啦,我跟桂玲都是一樣,都是仗著崔大爺幫忙維持才吃的飯……」

  旁邊的楊桂玲這時忽然生起氣來,——她一生了氣,更像是個男的了——她忿忿地說:「什麼叫求他崔大爺幫忙維持,那不過是恭維他的話,其實我們唱戲,吃飯,全是憑自己的能耐,天橋又不是他的,他真要逼得人太急了的時候,那可沒有話說!」

  賈波林說:「你就別說啦」又悄聲的說:「最怕的是胡麗仙的爸爸,你別看那老頭子,整天不下炕,連拉屎都在炕上,可是,那是當年的一位鏢頭,闖過江湖,殺過響馬,綽號人稱雙刀太歲,現在雙刀還在他家的桌子底下放著啦,他要是親自一出馬,抖起來當年的威風,來到這兒,找他的女兒來,那可就,真許手起刀落,崔大爺的性命馬上就不保險!」

  崔太太拍著手說:「好!好!叫他快來吧!我願意看,我頂願意看武軸子啦,以前我是願意我們這個家,家庭和睦,因為我雖然是他的小老婆,外老婆,可是也願意他好.現在我知道我給他燒香念佛,求神佛保佑著他好,也是沒有用,他再好,也是人家的,他越發財,他弄的女人越多,就對我更冷淡,我幹嗎給別的野女人護著這個漢子呀?這漢子也不是我一個人的,別人來打他個頭破血出,砍下他的腦袋來,那時誰愛哭誰哭他,我反正不流眼淚,因為,我要再流眼淚我就是傻子啦,我叫他害得夠啦!我都變成個這麼連我自己都不愛搭理,都覺著一個錢也不值的破爛女人啦,我還能愛他?」

  楊桂玲說:「別的都不要緊,現在就是別出事情,好好歹歹把麗仙勸回去就得啦,千萬別等著劉寶成來,也別叫麗仙的爸爸來!」

  我就說了:「劉寶成是一定來的,可不知道他現在上那兒去啦?頂好……我這就下樓去等著他吧?他只要來了,我就把他截住,勸住,反正不叫他上樓,以免叫他跟這兒的人起衝突。」

  我原是借詞要走的意思,因為我知道這座小樓,這間屋,雖然主角還沒有來,可是戲已經在預備著啦,並且我相信是很熱鬧,但,我是一個病人,今天才找到職業的人,我加入他們這齣戲裡幹嗎?再說我是一個知識份子,我有我的身份,他們這些不過是:戲子,拉車的,墮落女人,過去的鏢頭,「賈波林」,還有一個土霸和個沒受過教育的小家碧玉,萬一,不用說真動雙刀,就是打一場架,報上也得發上新聞,那麼倘若我也因為附帶的關係,成為一個「新聞人物」,我學校那個寫蠟版的事情,可就要吹了,那我豈不又要遭受失業之苦,而潦倒於店中,他們和她們,誰又能夠幫助我呢?——所以,我現在這麼一想,把我剛才的那一股勇氣,可就打了折扣,所以,我倒並不是真要「三十六著」,實行那「走」的一著,不過我可得離開這個場合,下樓去,總就好辦了。

  不料崔太太說:「喂!這位先生,你也別走啊!要唱武戲也得有配角。」

  我卻心說:你們的配角已經夠了,何必要拉上我呢?但我不能顯出我太畏縮,或是太不熱心,我只得慷慨的說:「好!我不走!我是想下樓去看看。」

  崔太太卻說:「待會兒還吃餛飩呢?」

  向著我瞟了一眼,我說:「我不餓,餛飩我吃不下去!」

  楊桂玲倒是來給我解圍,她向他們說:「人家是作事的人,人家又有病,咱們搗麻煩.把人家先生拉上幹嗎?」

  崔太太卻說:「那他幹嗎要來呀?假若不是胡麗仙,是我……」

  拍打著她自己的臉說:「是我這長像兒?我看也沒有這麼多的人願意費嘴,願意費腿?」

  我聽了,我真不由的有些惱怒了,我就大聲地說:「我今天來,是為劉寶成,因他是我的朋友,我不願見他為一時的氣忿,毆傷了人,撞出禍來,我是希望你們把事情和解,我要下樓去,還是為等著他,好勸他。」

  崔太太說:「可是他這時,就連那老頭子也拿著雙刀來了,可又跟誰幹呢?崔大爺跟胡麗仙還不一定回來不回來啦,人家還許就一塊兒住了飯店啦!」

  說著,向我哼著氣,又撇著嘴,把我弄的木在這兒了,我更擔心胡麗仙真跟那崔大爺去住飯店,我為那一個女子很發愁,就像我看見天要下大雨了,刮大風了,我發愁那花兒容易碎落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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