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度廬 > 風塵四傑 | 上頁 下頁


  指著我又笑說:「這麼一會兒,我看見您就打了兩個呵欠了!」

  我點頭說:「我是因為病才好,精神還沒有恢復,其實我倒是不困;不過我也不留你啦,我出去給你雇輛洋車吧?」

  她把我攔住了,說:「幹嗎呀?」

  我說:「雨這麼大,你怎麼走?」

  她笑著說:「我來的時候可也不是沒下雨呀?」

  我說:「那麼我給你借一把雨傘去吧?」

  她又攔住了我,堅決的說:「不用!我真不要傘!」

  她已經把那塊花布又蒙在頭上了,說:「我回去,還不能說是我上你這兒來啦,我要是拿著傘回去,我媽一定能問我:傘是那兒來的?我還不能說是我桂玲姐的,因為她的家裡有什麼東西,我媽都知道。」

  我倒心裡不高興起來,本來,這半天,我們兩人在屋內,所談的完全是正經的話,我說:「你何必要回去撒謊呢?」

  她擺了擺手,說:「不行!我媽的心眼兒多!她本來不是我的親媽,是我爸爸後來才娶的,——究竟差一點兒事!我爸爸叫我白天來,我可總沒來。今兒,下著雨,又是晚上,我倒來了,她知道了,一定得起疑心……」

  我聽了這話,我倒怔了。所以她向我說:「過兩天我再來瞧您,再見吧……」

  我一句也沒回答。我並且也沒往外送她,就隔著那掛著許多的水珠,閃爍發光地往下淌的模糊的玻璃窗,院中那盞電燈所照之處,雨絲之下,我望見她走了。她竟走了!黑天,雨,胡同裡的泥,街上一定沒有人,這兒離「金魚池」她的家,又不算近,她竟不畏難的走了,她——是一個美麗年輕,聰慧而不幸的姑娘!我感概了一夜,可惜我不是詩人,不然,我一定要把這些事情,做幾首詩了。

  這雨,連綿的下了四五天,我瓶裡的榆葉梅已將殘了,顯出一種憔悴可憐的樣子。

  雨後,我又住天橋,劉寶成正在那裡賣「大力丸」,他因為正對著許多人,在耍「江湖口」,沒有功夫跟我談話,只一彎腰,我看他又練了一回大刀,當他托著銅盤賣藥的時候,我剛要一掏錢,他卻笑著說:「您——自己的人,別這樣兒呀?」

  我簡直沒有法子「資助」他了,他也不惜喪失了一個好主顧而換一個真朋友,他這樣,愈使我這當「真朋友」的慚愧到了萬分,我恨不得發一筆大財,叫他們的生活全都不著急;我恨不得我成為一個有地位的人,給他們全都找個好事。

  天橋,盡是這些流浪的人。現在地下還有不少泥濘,可是人已經這麼擁擠了,我離開了劉寶成這裡,又去看看那「小妞兒唱大鼓」;然後轉到說「相聲」的那兒,聽了兩句,我就走了,那邊,是支搭著一個席栩,裡面擂著洋鼓,吹著洋號,真吵人的耳朵。席棚間掛著一幅白布,畫著些甚麼「箱中美女」。「巧變公雞」、「吞火球」、「手杖開花」等等的魔術,還畫著賈波林裝束的魔術師。門口站著兩個專管收錢的人,大聲嚷嚷看說:「來看吧!快來看吧!洋戲法!兩枚錢一位,小孩不用打票……」

  其實,他們也無所謂「票」,不過,論規模是比劉寶成的耍大刀和小妞兒唱大鼓,較為大一點罷了;可是也沒見有甚麼人走進席棚裡,可見營業狀況也是不大好的。

  我無目的地在這個雜亂的地方來回的轉,我想要把我的兩隻眼睛作為照像機的鏡頭,今天索性把每一個角落都攝一攝,就把我的腦子作為膠捲,讓它留下深深的印象,以後,我就可以不必再來了。所以,我一連撞著了好幾個人,把一個妓女似的娘們的花鞋都給踏髒了,我只有道歉說是:「沒看見,對不住!」

  她還直用眼睛瞪我。簡直,我可以說是茫然的走,因為,我也是個落魄的人呀!我賦閑得病已經這許多日子了,我也有我的悲哀呀!

  忽然我走到一個地方,恍惚聽見有人叫我,我把頭來回的轉,可也尋覓不著那叫著我的人,又說:「您來逛來啦?」

  的嬌聲細氣的人。因為眼前來來往往的男男女女太多了,我已經眼亂了。及至,——人走到了臨近,我才看見,啊呀!敢則就是劉寶成的師妹胡——到現在我還不知道她有名字沒有——那天在我店裡雨夜走了的胡大姑娘。

  我驚訝地說:「你怎麼也在這兒啦?」

  我看見她:今天穿的是半新的黑布的散腿的長褲子,半舊的不大時式的提梁的皮鞋,新做的粉紅方格的小褂。——我並不是驚訝她這身好像是「闊了」似的衣裳,我是奇怪,她沒有事,為甚麼要到這個地方來?

  她卻順手一指,說:「那邊兒不是榮芳舞臺嗎?我桂玲姐今兒在那兒有戲,她叫我來聽聽她。——您也去聽一聽好不好?不用打票。」

  這個「蹭兒戲」我是不高興聽的,不過她已跟我說了好幾回她的那個「桂玲姐」了,在我想像中是一個熱心腸的,家裡有好幾棵很大的榆葉梅樹的,那麼一個不十分走運的女伶,現在就在眼前唱戲,因了她的幹妹妹的遨請,我也無妨去看一看,反正我正在沒法子消磨我的光陰。

  她帶著我,到了那建築得很簡陋的戲院門前,這裡有一張小桌,上面放著一疊子紅的黃的小塊的印著字的紙,旁邊有一個人在「賣票」,這裡的戲,當然便宜的很,我倒是不心疼錢,想去買一張,她——胡大姑娘,卻把我一推,就帶著我進去了。

  我聽說過天橋的戲是叫作「大棚的戲」,早先大概只是搭上個席棚便開鑼,現在居然也有戲臺,有樓上的包廂,有池座。雖比不上甚麼大戲院,可也總是一個具體而簡陋的戲園。不過,顧客太寥寥了,顯得十分的慘澹。臺上正唱著「釣金龜」,也是一出「瘟戲」。

  胡大姑娘說:「您坐著等一會兒!」

  她叫我在「池座」裡一個地方坐下,她卻忙忙叨叨地走了。我知道她必是找她的桂玲姐,要給我介紹。——我倒覺著有點不安。

  待了一會,她就由那——一定是後臺了,帶來了一個戴著著鴨舌帽,穿著青緞的坎肩,古銅色的軟綢袷袍,青緞的雙臉鞋簡直完全是個男子裝束的二十來歲的胖臉兒的女人,這原來就是她的桂玲姐。

  我倒覺著靦腆了,我怎麼會認識這樣的人,雖然我也知道北京的女戲子,多半愛作男裝,但叫我跟她在一塊兒,我可真還不大習慣。桂玲姐的帽子好像是永遠不摘,後面垂著個大松辮,經過了介紹之後,她就跟我坐在一塊兒說話,也許困為她是唱老生的,所以說話也像個男子,而且拉著長聲兒,有板有眼的,先說:「我前些日子就聽麗仙說,您這個人好極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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