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度廬 > 風塵四傑 | 上頁 下頁


  我這才知道胡大姑娘的名字原來叫「胡麗仙」,這個名字寫出來還不錯,念出來卻不大受聽,因為「狐狸要是成了仙,」可就要迷人了。我心裡是這樣想,自然沒說出來,我隔著這個楊桂玲去看麗仙,她是正在,因為辮稍兒散了,所以她得拿手去系,一邊兒系著,一邊兒正看著臺上的釣金龜。

  「我今兒可得請請您,您不是沒事兒嗎?那就請您跟我麗仙妹妹在這兒聽戲。四點鐘,我的戲完了,咱們一塊兒走,到我們家裡吃餃子去。」

  ——楊桂玲向我這樣說。

  我趕緊搖頭說:「不!改日吧!那有這樣兒的?楊……」

  我不知道是應當叫她為「楊姑娘」,「楊先生」,抑或是「楊老闆」?

  她卻說:「您要是一客氣,可就反倒顯著咱們不是自己人啦!」

  弄得我語塞了,我還能夠說什麼?人家一個女的竟比我爽快得多,我也真不必再推辭啦。到她的家裡去看看大棵的榆葉梅的樹也不錯,何況麗仙又沖我使了個眼色,說:「您就答應得啦!客氣什麼呀?」

  楊桂玲又問我:「您的事情謀得有頭緒了沒有?」

  我臉不由得一陣的紅,不得不吹一吹,我說:「機會倒是有兩個,可是因為我的病還沒有好,給錯過了!」

  楊桂玲點頭,說:「您還是放心養您的病要緊!慢慢兒的,有個事兒,我倒可以給您介紹介紹。」

  我更覺得不好意思了,我一向是認為在經濟方面我略比她們強,所以我做著夢想發財,也是為了要去幫助她們。不料,她們今天倒要給我找事!也許要給我找一個「跟包」的事兒吧?這簡直等於是侮辱了我,我決不能接受的。但轉又一想:「她這也是一片好意,是為表示著自己,才這麼說。其實也未必做得到,我何必還要爭執什麼呀?而辜負了她們的好心?」

  ——我只淡淡地說了一句:「現在我對於找事,倒是不著急。」

  麗仙又帶笑地向我來問:「您喜歡北京這地方嗎?喜歡天橋這地方嗎?」

  我點頭說:「我喜歡北京,天橋這個地方,我也很喜歡。」

  麗仙卻哼了一聲,說:「北京?哼!這個地方我可真住膩啦!天橋——我更厭煩極了它!」

  楊桂玲說:「你天天的說,天天在叨念,我看你可是一輩子也離不開這北京。就跟我似的,現在索性弄得大館子沒有了我的份兒啦!落到天橋上混來了,這一落,——我也明白,三年五年,我也休想走運再回大館子!」

  她又給她自己的環境加了個注解,說:「人就是!你越嫌那個地方,可是老天爺就偏要叫你在那兒待著,除非你是不想混飯!你要想混飯,離開了熟地方,還真不行!」

  麗仙卻憂鬱地說:「我寧可不吃飯,早晚我也得離開北京,我上天邊兒去!我上沒人住的地方去!越離著家遠,我才越樂!」

  楊桂玲笑了一聲說:「你說的真是小孩兒的話,得啦!你千萬別再說啦!」

  我也笑了一笑,我覺著麗仙,自然不如楊桂玲那樣的世故;她的心,卻實在是上進的,她希望能夠改造環境;可見她的心是很「高」啊!她必定是時時在感到痛苦。

  我想勸勸她,可是又想,何必多此一舉呢?我能夠勸一個窮人家的女子滿意她的環境嗎?我攔得住她去豔羨別人嗎?我還是看臺上的「釣金龜」吧。

  「釣金龜」已經唱完了,又換一場武戲,亂打了一陣,這時候楊桂玲可就回後臺去了。武戲完了,原來就是她主演的戲,是《浣紗記》」,她飾伍子胥,她唱得實在不算「高明」,可是頗賣力氣,麗仙說:「您瞧我桂玲姐,掙的這點錢,有多麼不容易呀?」

  我點了點頭,我也是仿佛替楊桂玲惋惜,慚愧似的。麗仙又說:「坤角兒唱老生很不容易走運,我桂玲姐當初要是學旦,現在恐怕早唱紅啦!」

  又說:「學戲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光唱得好,嗓子好,人緣好,也還不行,還得有錢能夠置行頭;學旦就是用的行頭太多,除非你光唱青衣,可是天天唱三娘教子,唱浣紗記,有誰捧呀?」

  我一聽,喝!她還懂得的戲不少?我猜著她的眼前必定是有兩種憧憬,一個是學戲,唱旦,置很多的行頭;另一個就是「離開北京,上天邊兒去。」

  總之,她的那個窮家,已有點「關」她不住。

  《浣紗記》」唱完了,又待了半天那楊桂玲才仍舊穿著原來的衣裳,到前臺來,我就客套的誇讚了幾句,她那個「伍子胥」唱得不錯。她笑著說:「得啦!您別笑話我啦!這簡直是沒有法子,要不怎麼她……」

  指著麗仙說:「她從打去年就說她要學戲,我可是總不贊成。——這條道兒!不是什麼好道兒!」

  我非常欽佩楊桂玲的明達,雖然.我本已經變了主意,想要走,別跟麗仙在一塊了,她既然是不安分,我跟她處長了,雖然我是絲毫也沒有什麼企圖,可是難免落些閑言是非。但是現在楊桂玲跟我這麼很直爽的談話,我覺著她好像是我的一個普通朋友,並沒想到她是一個「異性」。她固執的,非得叫我到她家裡去吃餃子,我雖然也推辭,可又不能過分地推辭,因為那就顯出是看不起她了。所以,我只好跟著她們走出了這個榮芳舞臺,外邊的太陽原來還很高,楊桂玲就主張「再閑溜溜」,我也只好依著她,於是我們——我先說明我生長僻鄉,我們那個鄉里,禮教的勢力極大,我從十二歲上了小學,我那個學校沒有一個女生,也沒有一個女教員;我簡直就沒同異性在過一塊兒,現在叫我跟這兩個異性並肩走著,並且還在這人頂人的熱鬧場所,在我簡直是「破天荒」,我很不習慣,而又覺著難為情也許是自慚形穢。可是胡麗仙偏還要挨著我走路,向我指指這個,又說說那個,有時還一把將我拉住說:「忙什麼的?咱們站在這兒看會兒!天還早呢!」

  我更覺著不大合適了,我覺著好多的人都來看我,他們也許都在猜我跟胡麗仙的關係吧?這麼個大辮子的大姑娘,當然不是我的「太太」,尤其,戴著鴨舌帽兒男裝的楊桂玲,大搖大擺地在前面走,有時候回首,一「亮像兒」,向我說:「咱們往西邊再瞧瞧去吧?」

  就差了手裡沒拿著馬鞭,不然她還是伍子管。我跟著這麼一個大姑娘,一個女戲子,在這天橋——下等人的集合所,怪把戲的雜陳地,原來也很叫人覺著「刺目」,有幾個流氓就來猛往我的身上撞,還罵罵咧咧的,我想:我沒有招他們,他們幹嗎對我這樣啊?難道是一種嫉妒,或是禮教觀念,促令著他們來「干涉」我嗎?胡麗仙直說「討厭!討厭!這都是吃飽了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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