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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裘文煥現在不斷地設法跟竇老頭接近,他打聽過去是不是有一名叫「王得寶」的侍衛,竇老頭搖頭說:「這我可說不清,我得問問我那二兒子去,可是我那二兒子在宮裡服侍主子,不常回家。你打聽那王得寶幹嗎?莫非是你們鄉親嗎?」

  裘文煥只是漫然的答應著,不說明是為什麼,然而可是請托詢問得更急。竇老頭回到家裡去了一趟,說是已經把話告訴他的大兒子了,他的大兒子常到宮裡給皇上去預備轎子,有時跟他那當太監的二兒子見面,有時還能親戶跟侍衛們談天,一定打聽得著那王得寶,好在那人的名字很容易記。於是裘文煥更是期盼著。

  這納蘭氏的宅中,也常有不少的貴親友來到,那些親友也都帶著僕人,來到這裡,僕人們就到門房歇著,裘文煥給沏茶,有時還拿出酒來殷勤的招待,因為彼此都是「伺候宅門的」,所以特別親近。這些人也都好閒談,裘文煥向他們打聽北京的一些故事,尤其是關於宮裡,關於侍衛的一切事情,因此他才知道宮裡有個「侍衛處」,總管侍衛處的,稱之為「領侍衛內大臣」,這個官職不小。

  侍衛之中,多半是王公大臣的子弟,此外即是武進士,若沒有出身,沒有一副魁偉的體格,和端正的相貌,不會拉弓射箭,騎馬使刀可就不能夠幹。侍衛之中又挑選出來「御前侍衛」和「乾清門侍衛」,分為一等,二等,三等,更分為「宗室侍衛」與「漢侍衛」,曾經領過御賜的寶刀,手刃貴妃的王得寶,當然是一名乾清門的漢侍衛了。裘文煥幾乎是只要見了人就打聽此人,竇老頭的那當太監的兒子也有了回話啦,說是沒聽說過有一個王得寶。這原因,大概是因為事隔已有二十年,人事更移,那王得寶必定早已離開了職務,他又是漢人,也許回家了,寶刀大概更沒在都城以內,他要是已經死了,那口寶刀還許給他殉了葬,埋在墳裡了。所以如今是徒然尋找,連醉眼神獅也是瞎找了一場。

  裘文煥非常灰心,但又想,美人愛紅粉,俠士愛寶刀。倘若得到了寶刀,那時是怎樣的威風?何況,……他想起來莽莽的江湖之間,妙手小天尊,憑著一對鴛鴦劍正在橫行,無人能制,他的年邁的師父,且因在去年與小天尊交手,而吃了寶劍的虧,忿恨,發誓,嚴命徒弟裘文煥去覓寶刀以復仇,所以他,裘文煥——既不忍放棄那口寶刀,又不敢「有辱師命」,雖然目前毫無頭緒,他可是還得盡力去找,他有時覺得灰心,可是灰心過後又著急。他並且還時時得打聽著那醉眼神獅的消息,只要醉眼神獅還沒有走,飛賊有時還鬧,他就不放心,他最怕的是被那醉眼神獅捷足先登,而將寶刀先得了去。

  由閒話之間,他想把王得寶那個人物說得正確些,詳細些,好叫人再去打聽,所以他把那二十年前的宮廷秘史,說給了竇老頭。

  竇老頭起先還不信,只是搖頭,說:「哪裡能有這樣的事呢?我也沒聽說皇上有寶刀,再說拿,寶刀來叫侍衛去殺貴妃,這話更靠不住,簡直是謠言,你是哪兒聽來的呀?」

  裘文煥說:「這是真事,就是那王得寶在十年前,親口對人說的,所以我才要訪一訪此人!」

  竇老頭又細想了想,摸著鬍子說:「也許呀?本來這十多年我都是跟宮在外,京裡的事情不大知道,這可倒是一件新奇事兒,宮裡的嬪妃倒是不少,早先也有,觸犯了皇上,被賜自盡的,可是還沒有聽說派侍衛拿寶刀去割頭的。」

  這竇老頭聽說了這件故事,就跟這裡的桂大爺說了,這一天桂大爺就將裘文煥叫進裡院的北屋,詢問他這些話是從哪兒來的,裘文煥卻說是聽現在南城客店裡,住的一個名叫「醉眼神獅」的人當眾說的,於是他就重述了一遍。桂大爺這位年青的人,聽都聽呆了。而那楠木雕刻得極精細的屏風後邊,納蘭姊妹也正在傾耳聽著,妹妹是實在怕得了不得,姊姊卻一點兒也不動容,不畏懼,並且不受這故事絲毫感動。——裘文煥曾向屏風偷看了一下,他就更把這件故事說得慘又慘,可怕又可怕。他暗示出來那宮中是去不得的,當貴妃的將來全都沒有好結果,說不定就要被寶刀砍下頭。——他是好意,勸那兩位姑娘莫貪榮華。然而結果,卻是納蘭大姑娘吩咐弟弟桂大爺說:「快讓他回去吧!沒事兒可在這兒說這些幹嗎?」

  裘文煥從這一天就沒進院裡。他因打聽不出來王得寶和寶刀的消息,覺著在此住著也是無味,這時已經過了一個多月,納蘭家的喪事已經辦完,而姑娘正忙著進宮,竇老頭兒也忙,也不可能回他家享福,裘文煥倒因為是個外鄉人,說話還帶著河南口音,旗人家——尤其挑選秀女的事,他一概不懂,所以他插不上手。這裡主人也不派他,只是囑咐他好好的看著門,而納蘭大姑娘就于這幾天之內,應選入宮,作了貴妃——這即是西太后入宮之始。——家裡頓時榮華起來!門房裡又添了一個名叫保順的僕人。裘文煥因此有了閑功夫,這天的午後,他就又出了南城。

  這天,天氣很熱,空中佈滿了烏雲,裘文煥又走到正陽橋,熱得他真喘不過氣來,頭上身上全都流著汗,尤其這前門一帶,是各處豪雄來京停留之地,鏢店又這麼多,他的對頭很不少,如今這個打扮,叫人一看就知是個「聽差的」,尊稱之為二爺,實在就是個奴僕,所以裘文煥覺著羞辱,他摘下了小帽,拿在手裡,把灰布大褂青紗坎肩都脫了,往肩膀上一搭,他裡邊穿著的白布小褲褂,依然是非常的乾淨,像是江湖上的人。他先到了一家「南貨鋪」買了幾樣禮物,是一斤小花生,一斤蜜棗,兩斤白糖,兩斤紅糖,打成了包兒,他就提在手裡,逕往鋪襯市去了。

  也許因為天熱,又正在中午,街上的人很少,所以他沒遇到什麼人找他打架,到了牡丹住的門首,他就走進去。見牡丹住的那屋,關著門,他隔窗問說:「有人嗎?」

  他不好意思叫「牡丹」,也不能叫韓七嫂,那麼稱呼什麼韓七太太或是韓大娘。更覺著都不合適,他就依然大聲叫著:「有人嗎,屋裡有人嗎?」

  這屋裡還是沒有人答聲,那另一間小屋,那個白頭發的湯老媽走出來了,問說:「你是找誰呀?」

  裘文煥趕緊點點頭,笑著說:「湯老媽,您不認識我啦?我是那姓裘的呀。」

  湯老媽說:「啊,怎麼有一個多月也沒看見你呀?」

  說著話,就往裘文煥的身上不住的看,笑著:「你混好啦,現在幹什麼啦?」

  裘文煥說:「我在城裡一個宅門裡幫一點忙,今天我是買點禮物來看看韓七嫂,因為不知道韓七嫂受傷好了沒有?那次,總是我跟費彪打架,才使她受了傷,她們又只是母女二人,很是可憐,因此我的心裡,總覺著過意不去!」

  湯老媽說:「我也聽孫女從鏢店回來說了,他說你是個好人,本事也有,可是你把一些保鏢的,還有個什麼醉眼神獅,全給得罪了,他們都想要揍你啦!」

  裘文煥笑了笑,說:「不要緊,他們揍不著我,我也不理他們。」

  湯老媽說:「對啦!你不理他們倒好,現在我看你也混整齊啦,得啦,你就好好幹你的事情去吧,你今兒送來的禮物,雖然不是送給我的,我可也看出來你這小子還有人心,你就留下吧,以後你可千萬別上這兒來啦!」

  裘文煥聽了,不由得一陣發怔,又問說:「韓七嫂的傷好了嗎?她沒在家嗎?」

  湯老媽說:「她的那個吐血的病兒本來就常犯,雙刀費彪就是那天不打她,她也得吐血。她可也死不了,因為她還沒受夠窮罪啦,也沒受夠她那個丫頭的氣啦!」

  裘文煥一聽這話,因為關係著牡丹,不由得更得問一問了,就說:「那麼,韓七嫂的傷倒是好啦?」

  湯老媽說:「早就好啦,也沒去請陳一貼,她自己就好啦,早就又天天背著換肥頭子兒的筐子,出門作買賣去啦,不那樣,她怎麼吃飯呀?你那天給他們的那塊銀子,還不夠二丫頭買胭脂、買粉、做衣裳的哪!」

  裘文煥又問:「牡丹現今也沒在家嗎?」

  湯老媽一聽,忽然生了疑心,說:「怎麼著?你是不放心嗎?你手提著這禮物,是非得見著他們母女,你才給嗎?怕我給昧起來嗎?你也不打聽打聽,老太太我吃過見過!」

  裘文煥趕緊賠笑說:「不是不是,我這禮物本來一半是送給她母女,一半卻是真心誠意送給老媽您的。」

  湯老媽問說:「是什麼呀?你可別送給我嚼不動的東西呀?」

  裘文煥說:「你可以留下這白糖紅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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