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度廬 > 寶刀飛 | 上頁 下頁


  吳老爺氣得向桌上不住的拍,罵著說:「你笨蛋!我吩咐得你明明白白。副將是姓張,他是保定府的人,怎麼會是旗人呢?他是福建的副將,怎會又是從湖南來呢?你真是飯桶笨蛋!什麼事你也不會辦,怎麼就把銀子給送錯了呢!你給銀子的時候,難道就沒有問問嗎?」

  連升皺著眉說:「我,我,我見了船上那兩個姑娘,我就……我就說不出話來了。」

  吳老爺跺著腳說:「你快去!把那三百兩銀子給我要回來!這不行,我不認得這麼一個旗人的副將,我憑什麼要去給他送奠儀?快去,快要回來銀子!」

  連升答應著,剛轉身要走,韓師爺卻擺著手說:「不要忙!本來就辦錯了,再要辦錯,可就不好了!」

  吳老爺著急地說:「三百兩銀子,不要回來還行?我跟他們並不認識呀!」

  韓師爺說:「老爺聽我說,您是作官的,將來還要盼著高升,對於旗人,可是得罪不得的呀!」

  吳老爺還生著氣,說:「我也不得罪她,是我的聽差的把銀子送錯了,跟她們要回來,她們還能夠不給嗎?」

  韓師爺說:「自然不能夠不給,可是人家船上的兩位姑娘,本來也不知道她父親生前好友都有誰,接到了銀子,一定很感激,覺著父親的這位朋友,清江浦的知縣真是一位仁厚的長者,還許正在感念不置呢,突然,又派人去把銀子都要回採,這未免太有點不大合適,叫人傷心吧!」

  吳老爺想了想,也很作難,說:「那麼,難道就把銀子這麼白扔了?給了兩個不相識的姑娘?」

  韓師爺悄聲的說:「可以由此機緣就互相認識呀!旗人的姑娘將來全都有選進宮裡作貴妃的希望,今天聽說,宮裡就要招選秀女,這兩個姑娘,將來還就許是娘娘呢?得罪了她們還行,即使她們選不到宮裡去,可是旗人家的姑娘將來無論如何,也不能夠嫁個漢員,無論嫁一個什麼滿員,若是認識,也總有點照應。俗語說,朝中有人好作官,咱們現在外邊作官,在京裡連一個人都不認識,那還行嗎?所以,依著我說,那三百兩銀子索性您就將錯就錯吧!結下一個好兒,將來也許能夠因此得到便宜。」

  吳老爺越聽這話,越覺著有理,就連連點頭沉吟著,他看見連升還在旁邊垂手侍立,他就說:「那銀子你也沒有給錯,我又想起來了,好!你去吧!」

  連升退出屋去。這邊,吳老爺跟韓師爺的棋也擺不下去了,又談了一會閒話,韓師爺便也回往前院他自己的房裡去了。這裡,吳老爺又想了半天,結果是拿定了主意,那三百兩銀子,不但不去索要了,明天自己索性到那船上去祭一祭,不管將來有用沒有用,只要落個「整人情」,銀子就算是沒白花。

  一夜過去,次日一清早,吳老爺穿上了官服,戴上了官帽,登著官靴,吩咐連升給預備些燒紙和金銀錫箔,並囑咐他到時候少說話。連升唯唯地答應著。吳老爺就令連升看轎,往河壩去了。河畔的柳樹帶著朝煙,停泊著的許多船,還都沒有走。連升領著到了昨晚送銀子的那船旁,轎子便放下,吳老爺就叫連升去投遞名帖,連升也實在有點莫名其妙,可是決不敢多說一句話,他就上了船——這只船實在比人家別的船是又小,又破舊,艙又緊閉,艙窗裡也遮著粗藍布的窗簾。有個船夫正在船頭扇一個茶爐子,那個老僕人剛漱口,連升就問說:「二位姑娘全都起來了嗎?我們老爺來祭祭靈,並要見見姑娘們。」

  老僕人已經知道了是本地的縣太爺,昨天給送來了三百兩銀子奠儀的事。他本來不是跟著納蘭副將的,也不知道副將在生前跟這位太爺有多大的交情,此時,他看見這縣太爺坐著轎子來了,這位太爺原來才不過三十歲,是個中等身材的胖子,滿面的忠厚之相。他不敢怠慢,趕緊就進到艙裡報告,此時,兩位姑娘全都已經起來了,先把連升傳進來。連升遞上了他老爺的名帖,上面寫著是「吳棠」,姐妹兩人本來全都認識宇,可是一時想不起父親生前幾時有這麼一位朋友,當時納蘭大姑娘便趕緊叫「請!」

  同時姐妹二人一齊迎到艙門前,此刻吳老爺已踏著跳板上了船,連升和那老僕人趕緊給開了艙門,吳老爺進了艙,就問說:「這就是二位姑娘吧?」

  二位姑娘就要行禮,吳老爺親手給攔住了,說:「免禮!我與你們的令尊,——我這位者哥哥,已經是十多年沒有見面了,想不到,他竟去世了!」

  此時二位姑娘全都悲哽不勝。

  吳老爺把這兩位姑娘仔細的看了看,只見大姑娘才不過十六七歲,二姑娘約十四五歲,姐妹兩個的身材都差不多,而大姑娘顯得特別的苗條。全是長闊臉兒,大眼睛。大姑娘的眉目之間,尤其顯出一種威嚴,仿佛使人見了她,就得有點發怯。總而言之,這兩位姑娘的容貌和儀態,全都是十分的雍容大方,實在與小家女子不同。梳著都是大辮子,白繩紮的辮根和辮梢,穿的都是淨白的粗布長孝服,都是天足,穿著青布的鞋,——這就是旗人家的姑娘穿孝時的打扮。

  納蘭大姑娘拭著眼淚向吳棠表示謝意,說:「昨天派人送來的那三百兩銀子,已經收到了。當時我們想著不收吧?是辜負伯父的盛意;收吧?心裡又實在過意不去!」

  吳棠擺手說:「咳!不要再提啦!我實在手裡沒有太多的錢,要不然,我應當給我這位故去的老哥哥多打一點紙,二位姑娘如果有什麼用項的話,還自管告訴我,咱們可不是外人。」

  太姑娘點頭說:「是!我們知道,我們實在沒有別的用頂了。」

  吳老爺就說:「那麼,我祭一祭靈吧?」

  當下,兩位姑娘同著吳老爺到了艙後,這裡就停放著一口棺材,不過是普通松木的,板子很薄,由此可見,死者的身後,確甚蕭條.不過這棺材的上面是嵌著葫蘆形的十塊板子,這又表示是旗人的「壽材」,在前面還貼著一張「護照」:「……茲有湖南副將,葉赫納蘭……於某年某月某日病故……靈旋京都,仰爾各路孤魂怨鬼,勿得攔擋……須護照著」

  蓋著總兵衙的朱紅大印,這是特為給沿路的城隍土地,怨鬼孤魂看的。當下吳棠恭恭敬敬的上了香,連升和那老僕人在旁邊燒紙,二位姑娘在旁陪著行禮,吳老爺並且撫著棺材流了幾點眼淚。這又引起丁兩位姑娘的悲戚,都又哭了一會。吳老爺始終是滿面的憂戚之色,說:「我應當親自送二位姑娘跟大哥的靈柩到北京去!」

  兩位姑娘趕緊攔阻,吳老爺又說:「我也是實在離不開身,天天得伺候著總督,作這個小官真不容易,我們衙內裡也沒有幾個人……」

  納蘭大姑娘趕緊說:「伯父不必再多禮啦!您這樣待我們,我們已經就終身難報了!哪敢再勞伯父送我們呢?這裡離著北京也不算太遠了,往北去又都是平穩的路,決不會有什麼舛錯的,請伯父放心吧!」

  吳老爺說:「那麼我就回去了,將來我到北京的時候,再去看你們。二位姑娘千萬要節哀,我知道我那位死去的老哥的脾氣,他生前是很曠達的,他做了不少的好事,現在一定已經登了仙界了。只望二位姑娘千萬要保重身體,以使故去的人瞑目!」

  他這一番沉痛而懇切的話,益使兩位姑娘感激流淚。他就離船上岸,坐上了小轎,心裡還想著:「我真是一生也沒做過這樣荒唐的事,但今日事雖荒唐,可是也對那兩位姑娘有些安慰,死的那位副將,他雖然不認識我,他的靈魂如果有知,也一定得深深的感謝我吧?」

  當下,這一頂小轎,很快地回縣衙門去了,連升在轎後跟著,心裡還有點納悶,因為看著他的老爺,剛才簡直跟唱戲一樣,不知為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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