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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運糧河飄泊雙雛鳳

  本書開始,先述中國偉大的工事,歷史上有名的運河。據說這道河流,當初是隋煬帝命人開掘而成的,當時只為了他于禦柳成行清波蕩漾之中,乘坐龍舟往揚州遊玩。——這條河,北起河北省通縣,南至浙江省杭州,縱貫冀、魯、蘇、浙四省,全長一千四百四十公里。在以前,沒有津浦鐵路,沒有沿海的輪船的時候,由南方運糧到北方,以及官宦,商賈,北往南來,全都仗著這道人工河流,而為交通之要津。

  所以,那時河面雖然不甚寬,但永遠不斷往來著無數的船隻,沿河各城鎮亦莫不繁華富庶,而其中以江蘇省淮安府所轄之清江浦,地面最為重要,因為那時總管運河的唯一高官「漕運總督」(通稱之為「河帥」),就駐節在這裡。同時又有自南方來,往「京都」去的人,多半在此舍舟登陸,所以,清江浦這地方熱鬧至極,商店,貨棧,旅舍,鏢局,開設著不知有多少家,河壩上日夜不絕的擁擠著人和船隻,自然,因此也就能夠發生許多的事情了。

  這一天,時當暮春,運河兩岸,隋朝栽種的楊柳,垂著長絲,在東南風裡,顯出一種柔弱無力的姿態,柳梢上仍留著金色的夕陽,鴉群掠過,天色已近黃昏。這時就從南邊來了一隻船,停泊在此處,船不大,艙也不小,艙中是兩位姑娘,還都是旗人家的姑娘,是姐妹二人。作者在此就先說明白了吧,這作姐姐的即是日後的西太后(慈禧太后),為清穆宗同治皇帝之母。那位妹妹,就是日後清醇王的「福晉」,也即是光緒皇帝清德宗的母親。請讀者想一想,在那封建的帝制時代,這是多麼了不起的兩位貴人?

  可是,在這時候,她們也料不到日後有那樣的尊榮富貴,目前都正處在艱難困苦的命運之中。原來她們姐妹,是滿洲正黃旗的旗人,姓「葉赫納蘭」,我們現在就暫稱這位姐姐為「納蘭大姑娘」,其妹為「納蘭姑娘」。她們的父親是作「正黃旗」的參領,原是個極小極小的官兒,一年只能得兩次俸祿,生活非常之窮苦,住在北京城一條小胡同裡,每天的菜,油鹽醬醋,都要姑娘自己去買。那時候的納蘭大姑娘——即後來的西太后,才不過七八歲,就長得十分美麗聰明,穿著帶補丁的舊衣裳,胳膊肘兒提著一個荊條編制的小小筐子,裡面放一個碗一個瓦罐兒。幾乎每天要到附近的一家油鹽店去買一個小製錢的醬,兩個小製錢的香油等等。

  那油鹽店的掌櫃時常逗著她玩。在這樣艱難窮苦的日子中,她漸漸的長大了,成為一個丰姿綽約,端重而又大方的姑娘,妹妹也長到十四歲了。在這時候,她們的父親才被擢升為湖南的副將,把妻子和長子桂祥留在北京,卻帶著她們姐妹前往任所。本來,兩個年輕的旗人姑娘,到了遙遠的南方,飲食起居就多不習慣,幸仗著大姑娘為人能幹,把家中交易處理得井井有條,老副將在任所上的生活尚稱舒適。可是究竟年紀老了,副將即是副總兵官,通稱之為「協鎮」,領著一協人,一協人也等於現在的一旅,責任不算小,公務也甚繁多,所以這位老副將也因勞致疾,不到一年,竟病歿于任所。

  這在她們姐妹,真如晴天的霹靂,小姑娘只剩下哭了,幸虧大姑娘遇事不慌,忍悲治喪,可是老副將的身後又極為蕭條,幾乎連運靈的盤纏都沒有,幸是任上的幾位同寅,湊了一些錢,並派了一個老僕人跟隨著沿途照顧,將棺木抬到船上,她們姐妹穿著重孝,上了船還不住的痛哭,又兼春雨連綿,景況是十分的悲慘。船出湘水,順江流而東下,至揚州,這才又換船北上,長途跋涉,一棺附舟,長姐幼妹,相依相慰。盤費也漸感不夠了,離著北京可還遠呢!那個老僕人還直發牢騷,她們姐妹,心中愈是難過。

  憑著船窗向外去看,運河之外真是熱鬧繁華。只見風帆擁擠,整船的糧米,整船的貨物,還有那往京去的官船,艙門前都掛著「某某正堂」的成對的燈籠,僕廝也眾多,且有差官和鏢行的人保護著,聲勢真是十分的煊赫;那些船上的官眷太太和小姐,甚至丫環們,也都是周身的綺羅珠翠,更有的船上吹奏著笙歌,這和她們這船上的淒涼景象相較,真有「天上人間」之別,而且她們姐妹現在遭遇的這個「人間」還處處是孤零無助。——這一天,黃昏的時候,她們的船便來到了清江浦。

  清江浦這地方,最大的官是漕運總督,最小的官恐怕就是知縣了。這時清江浦——即清河縣的知縣,姓吳,名棠,是一個很忠厚,而沒有什麼才能的人。衙裡有一個書吏,姓韓,無論什麼事情都由這位韓師爺給辦,他只在衙裡享福,有幾個聽差的伺候他,他作著這個清閒的「七品官」。可是清江浦這兒的七品官,收入也不錯呢,所以吳老爺手頭頗積蓄了不少的銀子。他並不吝嗇,凡是老朋友路過此地,缺少了盤纏來告幫,他多少總要資助一些,他為人很念舊交,愛周濟人,不過要是跟他沒有關係的人來求他,那可又辦不到了,因為他的錢是不願意隨便花的。

  近來,他有一件心事,他有個姓張的老朋友,在福建作著副將,一大家子的人,跟他時常通信,交情很好,最近有從那裡來的人說:那位張副將死了,家在保定府,即將要運靈北上回籍。吳老爺的心裡很難過,便預備下了三百兩銀子,囑咐他的常隨連升,說:「你常常到河壩上去打聽著,要是帶著張副將靈柩的船來了,就趕快來告訴我,我得去行個人情。」

  連升是個小孩子,平日只會背著老爺去賭錢,去胡鬧,老爺的話,他當時記住了,過了兩天就忘了,可是他已經轉托了河壩上以賭混飯吃的毛頭小趙,說:「喂!小趙!你替我留點心,要是棺材經過,死的人是個副將,你就趕快來告訴我,我還得回稟我們老爺呢。因為那是我們老爺的好朋友。」

  小趙倒記住了「棺材」和「副將」,小趙是整天生活在河壩上,無論來了什麼船,他全都知道。這一天,黃昏的時候,他就來找連升,說:「來了一隻船,是運靈回家的,是一位副將的靈柩。」

  連升趕快回稟了吳老爺。吳棠聽了又一陣的難過,就趕緊叫太太取出來預備好了的那三百兩銀子,交給連升,說:「快把這銀子送去,交給那船上的少爺,就說這是我一點小意思,給他的父親買點紙燒吧!你就說,我也不到船上去祭奠了,因為我若見到老朋友的靈,我一定得痛哭,咳!你快去吧!」

  連升連聲答應著,抱著三百兩銀子就走了。這裡,吳者爺很是煩悶,就命人請來了韓師爺,在一塊兒擺棋解悶,擺著擺著,吳老爺這邊就剩下一個「車」跟兩個「仕」了,——韓師爺只要是擺起棋來,就這樣不讓著老爺。吳老爺正在著急,連升就回來了,兩隻手是空的。

  吳老爺問說:「把銀子送去了嗎?」

  連升回答說:「送去了,兩位姑娘給老爺道謝。」

  吳老爺聽了,不由得一陣詫異,說:「什麼?兩位姑娘?他哪兒來的姑娘呀?他只有三個兒子呀?」

  連升說:「大概少爺們沒在船上,我沒見著,我只見了兩位姑娘,都是旗裝,梳著大辮子,白辮根大腳!」

  吳老爺跺腳說:「你弄錯了吧?」

  連升說:「我沒弄錯,我看見了船上的棺材,我也問明白了,死的是副將,是湖南來的,是正黃旗人,現在是要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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