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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〇


  說著他含笑回到自己的座上去了,譚意哥則只有皺眉的份兒了,淑貴妃卻安慰她道:「妹子,沒關係,蕭婕妤的琵琶也不過平平而已,那些人來向她挑戰,絕不會高到那兒去。」

  譚意哥道:「我的琵琶還下過一陣苦功,勉力巴結,尚不致於太丟人,只不過各人用慣了樂器,換一具就未必稱手了,我事先沒有準備,沒有帶來。」

  淑貴妃笑道:「這得倒不必擔心,我平時也喜歡彈彈,把宮中一具龜茲的古器給搬了下來,那是玉制的,聲音好聽極了,我叫人給你去搬了來。」

  譚意哥道:「玉琵琶身價雖重,卻未必能彈起來好聽,再說那玩意兒太重,抱在手上太累,貴人還是給我另外找一具普通的就好。」

  淑貴妃笑道:「那玩意就是不重才名貴,你先彈彈看,要是不稱手再換好了。」

  一面叫人去搬琵琶,一面命人準備,在席前先設了一個較高的繡墩,然後另外又設了三個,然後笑道:「妹子,本來每年都是蕭婕妤一個人演奏,大家都誇她神技無雙,所以聖上說今年要找幾個外面的好手來跟她較量一下,那知道這妮子的手傷了,是我把你推薦出來的,你可別怨玉朗去。」

  譚意哥道:「這是貴人看得那我,不過貴人怎麼知道我會琵琶呢,我自己從沒說過……」

  「這可是聽湘如說的,她在湖州跟你一住幾個月,寫回的家書都送到皇宮裡給皇后看一遍,我也沾光看見了,她說那跟你學琵琶,對你的手法推崇之至,我就想像到你的高明了,因為湘如的琵琶在我聽來,已經不遜于蕭婕妤了。」

  說著琵琶已經取來了,是一種紅玉雕成的,形狀略為小巧一點,但抱在手中,卻不見沉重多少。信手撥弦試聲,琮琮如碎玉,十分清越,的確是一具了不得的名器。這是三名挑戰的官兒也來了,一個老頭兒,兩名少年,他們行過禮後,各自在繡墩上坐下,譚意哥也就坐定後。

  皇帝自居令官,因為他自己彈得也很不錯,比別人都在行一點。

  他宣佈道:「因為這是擂臺挑戰競奏,一定要有個標準,所以奏的曲調,雙方必須相同,曲子由朕指定,雙方共奏第一折,再各人分奏一折,以定優劣,以三曲而分勝負。勝負的采則由赴會群臣中自行認定……」

  他說完了,吳國公立刻湊趣道:「老臣以玉墜一雙為采,博首場的于翰林勝。」

  他立刻解下系在腰間玉帶上的一對小玉馬,雕工精緻,玉質玲瓏,一望而知為珍品,于翰林就是那老頭兒,他顯得十分惶恐地道:「國公把如此重注,博在老朽身上,實在太冒險了。」

  吳國公笑了一笑,淑貴妃的父親,嘉應侯自然要捧場,立以一對玉斑指博譚意哥勝。

  這種勝負的博采實在是很沒意思的事,完全是人情面子,勝者得不到任何好處,勝來的采頭由較技者得去,輸了卻要由對博者負擔。

  尤其在這種宮廷間公開的對博,采頭又不能小,所以只由幾位財大勢粗的公侯們出頭就算了。

  皇帝把曲子指定下來了,第一折共奏的曲子是慶升平,然後各人自行彈奏的是將軍令。

  前者為應時應景之曲,也是最普遍的,兩人奏來很熱鬧,不過優劣已見,譚意哥的指法純熟,運指如飛,而且還能用一具琶,奏出兩種音節來,一種是主曲,另一種則是和曲,再加上她所使的琵琶也確非凡品,讓人一聽就知道是出自那一具,因此才一曲奏罷,已經把全座的人聽得呆了,不管懂與不懂,每個人都忘情地叫好不止,于翰林則顯得很激動,但也有點惆悵。

  激動是他遇上了真正的高手,也聆聽了一場絕妙的演奏,發出了衷心的贊佩,惆悵的是他自己知道,他這一輩子也不可能練到那種境界。

  這不但是技藝與苦練的勤惰,而且也有著天賦的因素,譚意哥所表演的是一種非凡的指法,那不是人人可以學的,更不是人人都能施展的。

  皇帝激賞地看了譚意哥一眼,點頭道:「好!真好!朕今日算是開了眼界了,若非淑貴妃極力推薦,朕還不知道卿家有此絕藝,幾乎失之交臂了。」

  這位九五之尊的天子說話很隨便,可見他是個很好講話的人,像失之交臂這種成語,出自九五之尊的金口已是不太恰當了,對一個女孩子說尤其不當。

  可是他說來很自然,其他人也沒有什麼反應,想是他們已經聽慣了,知道皇帝雖是用詞不當,但真正的意思是卻是慶倖著沒有失去一個欣賞的機會!

  于翰林向上座一恭身道:「适才聽了譚姑娘的雅奏之後,老臣自慚不如遠甚,高明當前,老臣不敢再獻醜,因此老臣此刻就認輸,請准免老臣次場的獨奏。」

  皇帝點點頭道:「朕也認為勝負已分,第二場的獨奏,你是絕對無法勝過譚意哥的。不僅你的第二場可以認輸,其他的兩個人也由朕裁決輸了,譚意哥的那種指法,你們是學不來的。你們兩個服不服?」

  那兩個年輕的官兒雙雙起立道:「聖上天裁,臣等自然信服。」

  皇帝笑道:「朕可不是拿皇帝的威勢來壓你們認輸,而是朕知道你們的技藝,絕對無法勝過譚意哥,你們如若不信,就讓譚意哥先秦一曲,你們只要依樣學步,朕就判你們得勝。」

  說完又對譚意哥道:「一曲慶升平,已見高明,壓倒京師無敵手了,只是此等妙音仙奏,難得再聞,就煩卿家再奏一出,讓我們大家飽飽耳福吧。」

  譚意哥只得笑笑道:「各位大人只是可憐妾身年幼,不好意思勝過賤妾而已。」

  皇帝笑道:「你別客氣謙虛,朕可是學過幾天,聽得出好壞的,下一曲你也別奏什麼將軍令了,那支曲子雖熱鬧,卻顯不出技藝來,倒是揀你拿手的奏來,給大家好好的欣賞一下。不過卿家可得用點心,在座的人雖然弱不過你,鑒賞的能力卻不弱,出一點小錯,也騙不過他們耳朵的。」

  譚意哥倒是十分作難,他拿手的曲子不是沒有,只是在今天都不適合搬出來,琵琶音多悲淒,以哀婉柔致,若莫昭君怨,論聲調悲壯,莫若胡筋十八拍。前者為漢明妃出塞之悲音,後者為才女蔡文姬流落胡地之怨言。

  這兩曲都是琵琶中的絕響,卻不適合在今天這種君臣歡宴的場合,再者就是一些破陣之樂、金戈鐵馬,多殺伏之音,曲調雄壯,也可以表現技巧,卻依然不適合今日之會。想了半天,她只有奏起一曲古調碧海青天。

  這是一闕已將失傳的古曲,曲調也是屬於哀怨的,曲意采自李商隱詩句中,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但是曲中已不著重離情,而另具一種深遠寧靜的意境,使人聞之,俗慮頓消與興白雲之思。

  譚意哥的技巧是值得誇耀的,而且器具特性,兩折之後,她已經控制了全場的情緒,把每個人引入曲裡,演奏到了一半,連她自己卻溶入了曲中,忘了自己。

  好不容易曲終收撥,突然數聲輕音,像是一串碎玉,落進了小溪之中,聲音雖然輕脆,卻擊不破周圍的寧靜,整個敝殿仍是沉浸在一片寂靜中。

  忽而乒乒乓乓一陣激響,把大家驚醒過來,原來是一個宮女手中捧著銀盤,盤中放著一把銀壺,原是為宴上斟酒的,因為過份地入神,盤子脫手墮地,才把大家都嚇了!大跳。

  那個宮女更是嚇得臉色發自,跪在地上,瑟瑟地直抖,而在一邊侍候的太監也嚇得變了色。

  這是很失儀的事,那個宮娥固然免不了要獲重責,而他們在一旁輪值侍候的執事監,也難免要受連坐的處分,皇后的臉也沉下來了,正要吩咐人把那宮娥拖下去,忽然看見譚意哥臉上有不忍之色,而且感到很難過的樣子,甚至於皇帝以及群臣的臉上,也都有同情之色。

  皇帝是個很隨和的人,並沒有認為這件事有多嚴重,因為那個宮女是無心之失,但他是知道皇后是很重規矩的人,心中雖然同情,卻不便表示什麼,以免傷害了皇后的威嚴。

  皇后又接觸到譚意哥飄來求情的眼色,忽而想到了不久之前,妹妹湘如特別趕進宮來,勸告她的那些話,才忽地暗驚,她自己以為自己一向行得正,任何事都不給人有批評講閒話的地方,現在才知道自己過於嚴苛,不但每個人都怕她,甚至於皇帝都有點畏忌她,彷佛她成了個暴君了。

  剛聽完湘如的話後,她還不以為然,認為這種是譚意哥的過慮,一個民間的女子,那裡會懂得宮中的情形。現在看看每個人的神情,她才深自警惕,她的確應該放寬和一點,否則將會引起很嚴重的後果。

  於是她收起了臉上的慍色,溫和地一笑,叫著那宮女的名字:「蕊珠,你這一摔恰是時候,總算把萬歲爺給叫回了人間,否則大家都跟著萬歲爺,被譚姑娘的一曲琵琶引入了廣寒宮裡;捨不得回來了。」

  看她已經不生氣了,皇帝首先就感到輕鬆地籲了一口氣,他倒不是對這個蕊珠有特別的好感,只是在大家高興的當兒,把一個女孩子打得哭哭啼啼的,未免有點殺風景,但是官中的規矩,他也不便加以破壞。

  更因為這些宮女是皇后管的,他不能越俎代庖,輕易發落,雖然他是絕對有權利的。但在內心之中,他對皇后有一份難以名狀的敬畏。

  現在皇后有了表示,而且作了他內心所希望的處置,使他十分高興,忙籲了口氣道:「禦妻說得是,譚卿家這一曲碧海青天,的確出神入化,豈止是朕一人入迷,這座中群臣,那一個不是如癡如醉的,若非蕊珠那一聲覺迷鐘,我們真還醒不過來呢。」

  皇后笑道:「妾身又何嘗不如此呢,所以妾身以為這蕊珠該當獎賞,因為她警駕有功。」

  皇帝笑道:「對!對!警駕有功,朕賞禦酒一鍾。」

  這種賞賜未免太小氣了一點,可是蕊珠早已喜出望外,上來跪下叩恩,謝領了一杯酒,一場可能釀成的小悲劇,化成了皆大歡喜,大家都非常的愉快,譚意哥道:「陛下,民女請求與座之人,共賀娘娘一杯。」

  皇后忙道:「我有什麼好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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