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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四


  譚意哥笑道:「那種事是祖上所遺的舊業,雖不可廢,但也不是非他不可,只要有個妥當的人,一樣可以管得很好,而他的才華、能力,都可以做更好、更重要的事,而且他也應該自創一番事業,才不虛此生,不辜負上天生就他這一個人。」

  才說到這裡,旁邊閃出個人來,兜頭一揖道:「意娘,多謝你這番金玉良言,算是把我驚醒了,如非你這一席話,我一直還沾沾自喜,以為自己很了不起,迷迷糊糊的過日子呢。」

  原來是張玉朗去而複返,倒把譚意哥嚇了一大跳道:「你怎麼回來了?」

  張玉朗道:「我忘了帶錢,我要去找的這幾個朋友,都是苦哈哈,很可能要我請他們吃頓酒的,他們身上經常連一錢銀子都挖不出來,但是他們一過手,卻是幾千兩銀子。」

  譚意哥道:「這是些什麼怪人呢?」

  張玉朗道:「是跟我師兄一樣的遊俠,身懷絕技,卻隱身市井,暗行俠義!」

  譚意哥道:「身浴盜泉而點滴不飲,這倒是很值得尊敬的人,那天讓我也認識一下。」

  張玉朗道:「好的,但是要等我先去跟他們說了,他們的脾氣很古怪,我準備找到他們,把妙貞觀的事交給他們代辦,自己上京去了。」

  譚意哥道:「你是否因為聽了我的話而不高興?」

  張玉朗道:「那怎麼會呢?我感激都來不及,只遺憾你不早點跟我說,而且你應該當面跟我說的。」

  譚意哥道:「我怕太傷你的尊嚴,準備再觀察你兩天,如果你仍然沉迷不悟,我是準備給你一番針砭!」

  張玉朗肅容道:「謝謝你!意娘,這次我上京去,雖然如你所說的,只是繼承祖業,並不是什麼重要的大事,但是我會把店中的兩個老夥計帶去,讓他們熟習一下門路,以後好接替我,我自己則空出時間來,做我自己的事了。」

  譚意哥道:「你打算做什麼呢?」

  張玉朗想了一下道:「現在我還不能決定,但一定是正正經經、規規矩矩的事。」

  譚意哥拿了幾塊碎銀子給了他,道:「好!我希望你能在行前就想好了,告訴我一聲,讓我也準備著。」

  「你也要準備?」

  「是的,我總得配你呀,如果你要打魚,我就得學補網撈魚,你要種田,我就學播種犁土。」

  張玉朗笑道:「難道我除了打魚種田之外,就沒有別的可幹了?」

  「自然有,那就是好好讀書,巴上一榜功名,不過你受不了拘束,不會去幹的。」

  張玉朗笑道:「那可不一定,文官我不屑為,一槍一刀,在沙場博取寶名的武官,我還是能幹的。」

  「你行嗎?我聽說長槍大刀的弓馬武藝,跟你學的那些刀劍小巧功夫是兩回子事兒。」

  張玉朗道:「怎麼會呢,武功就是武功,只不過刀劍乃是一人之勇,而兵法韜略為萬人敵而已,我到京師去,先探采門路,然後再作決定。」

  譚意哥倒是很喜歡的把他送出門去了。

  這一天,可人小內雖有酒宴,卻並不熱鬧,因為譚意哥是抱病來侍宴的,盡避她強打起精神來應酬,到底沒多大興致,所以散得很早。

  譚意哥其實沒病,稱病只是丁婉卿為她卻酬的藉口,但是李大人一片好心,堅持要設宴在她們院中,而且說是為譚意哥沖喜,使她們不便拒絕。

  既然說有病,總得裝成個樣子,只要坐在一邊,少說話就行了。平常每逢有應酬,譚意哥總是最熱鬧的一個,意氣飛揚,妙語如珠,因為她口才好,腹中才華也廣,任何話題都難不倒她,都能搭上腔。

  認識了張玉朗之後,她就有點懶得應酬了,所以不說話倒也正中下懷,偶而再皺兩下眉頭,就顯得病態懨懨,這付神情別有一付柔媚之態,嬌弱得教人心痛。

  因此與席的人很早都散了。

  譚意哥回到了樓上,卸去了,手托著腮,正在默默地想著心事,忽然一隻手伸過來掩住了她的眼睛,譚意哥連頭都沒回就道:「玉朗,你這是什麼毛病,專門喜歡在背後偷偷地嚇人!」

  丙然是張玉朗來了,他放開了手笑道:「奇怪了!我沒開口,你怎麼知道是我呢?」

  譚意哥道:「因為沒有第二個人會做這種事,兩個小丫頭不敢,娘不會,數來數去只有你。」

  張玉朗道:「那兩個小丫頭挺活潑淘氣的,怎麼被你管得如此拘束?」

  譚意哥一笑道:「玉朗,我問過她們將來的意願,如果她們願意在曲苦中討日子過,我就找人教她們吹彈吟唱,教她們佻僅一點,如果她們願意規規矩矩地擇人而事,就應該學得莊重本份。」

  張玉朗笑道:「她們一定是選後者了。」

  譚意哥歎了口氣:「不!她們的父母寄望甚殷,把她們視為搖錢樹,就是希望她們將來能好好地賺一筆的。」

  張玉朗憤然道:「那有這種父母的?」

  「這還不單是父母的問題,這兩個小表自己也願意,她們自小在鄉下,看見那些小康之家的媳婦,天未明即起,擔水煮炊,忙完了一家人的早飯,就要下田工作,忙了一天回到家裡,漢子歇了,她還要弄晚飯,洗衣服,整天累得像頭牛,未到三十歲,已是滿臉皺紋,終身勞苦,買不起一錢金飾,再看看曲巷中這些人的生活,勞逸之別,實在太大了。」

  「這些蠢東西,她們不想想這兩種生活的意義,前者才是女子的本份。」

  譚意哥歎了一聲道:「貧家女兒,最怕的就是這個窮字,而且世風日奢,勢利之風,已經養成,這也難怪的,像他們那種人家貧苦終生,也落不到一句清高,他們自然耐不下去。」

  張玉朗歎了口氣,譚意哥說的這些問題,是他從來沒有想到過的,但不能說沒道理。

  有許多貧家女兒,從小到老,幾乎沒有享過一天的福,過一天好日子。像牛馬一樣的操作,年成好一點,不過才混得二餐無缺,年成一歉收,餐珠飲玉,佩金戴銀的,怎不動心呢?

  所謂笑貧不笑娼之說,就是因此而起的。

  張玉朗不僅深深地感慨了,他雖有濟世之心,這個問題卻是他解決不了的。因此只有改變話題,道:「那兩個小表就應該學得乖巧一點呀,怎麼在你面前,還是那麼呆板木訥的。」

  譚意哥道:「娘跟我找人來教她們歌舞樂器,但是對她們的行止,我是自己督促,規求很嚴,我覺得在曲巷中求生雖非本份,但並不可恥,可恥在人不知自尊,曲巷中女子一樣也可以端莊的。」

  張玉朗道:「意娘,我不是跟你抬,更不是輕視你這一行業,在曲巷中,如果你太著重端莊,那就得準備著一生潦倒吧。試想,如果一個個板著臉裝出一付凜然不可侵犯的樣子,還有誰會登門領教呢。」

  譚意哥笑道:「你弄錯了我的意思了,我說的端莊不是呆板,而是節制,行止大方,言語中節,適如其度的表現女子溫柔、嫻淑而不流於放蕩,笑語可親,但能使人在親近中帶兩分尊敬而不敢狎侮。」

  張玉朗一笑道:「我知道你是拿自己在作比喻。」

  譚意哥道:「我倒不敢標榜我自己有多好,但至少我這麼在做,而且也沒什麼不好。」

  張玉朗道:「意娘,整個曲苦中,只得你一人如此,我甚至可以說,天下的曲女中,也沒有第二個了,因此你不能以此為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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