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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張玉朗道:「假的,我認識的朋友多,三教九流俱全,打個招呼下去,若是我家去的,都只准這樣說。」

  陸象翁禁不住罵道:「你這小子太不肖,對堂上老母,怎麼可以說謊,做這種事。」

  張玉朗道:「家母如有老伯這樣開明豁達,小侄自然可以據實為告以求得諒解,可是家母只信方士之言,小侄沒辦法,只好出此下策了。不過小侄也沒說謊,如果考上了進士,進了翰苑,家母必然更不放鬆我了,再逼我個兩年去爭大挑,小侄一定非死不可。」

  陸象翁道:「胡說,那有人讀書讀死了的?」

  張玉朗笑道:「我小時侯捉到一頭狐狸,用個竹籠關在家裡,三兩天就它吃一隻雞,不到一個月,它就鬱鬱而死,我實在想不透,在我家裡石屋舍可蔽風雨,有充分的食物,為什麼反而養不活它呢?」

  及老博士道:「這是物性使然,物各有性,這是不能勉強的,也許你認為快活的事,對它而言卻是痛苦無比。」

  張玉朗立刻道:「及老伯說得對極了,那頭狐狸是自由自在慣了,驟入牢籠,在那裡轉個身都很困難,如何能習慣呢,我這人也是野慣了的,一旦把我圈了起來……」

  陸象翁道:「總不成你就這樣野一輩子……」

  張玉朗道:「小侄雖然喜歡在外遊歷,卻也不是無所事事,小侄家中世代供奉官茶,多少年來都是供奉的一種茶,可是小侄後來在遍遊了鄰近一些鄉邑山城之後,發現了幾種新品,較以往的貢茶品種尤佳,只是那些山民不懂採擷與焙制之法,小侄就留下教給他們,然後全數由小侄的茶莊來承購,去歲小侄以新種進貢,還受到特旨嘉勉,而且收益也較前多了兩倍。」

  陸象翁道:「這也算是事業?」

  張玉朗道:「老伯這話小侄就不敢苟同了,百工之業,都是事業,唯有讀書一事,當不得事業,因為讀書為致仕之道,所以一般人都以讀書為終身所職,舍讀書之外,別無他務,如果每個人都往這條路鑽,則田地無人耕種,布帛無人紡織,大家不餓死也凍死了。」

  陸象翁不由得一歎道:「玉朗,你絕頂聰明,辯才若瀉,任何事到你口中,都滔滔不絕,引經據典說出一番大道理來,可見你不是不讀書,否則說不出這番道理的,只是你不肯讀正經書,不肯在功名上求出身而已。」

  張玉朗笑道:「老伯說的是,這是小侄天性如此。」

  譚意哥笑道:「張公子的志懷高潔,奴家是十分佩服的,只是有些話奴家無法同意,張公子一再強調是天性中不喜求功名,所以不肯讀書,這是違心之論。」

  張玉朗詫然地道:「意娘有以教我?」

  譚意哥道:「那可不敢當,奴家只是把自己的看法說出來,張公子若是真的天生淡泊功利,就該到山野之地耕漁而生,遠離塵世,過真正無拘無束的生活。可是你對富貴榮華,未必能全不動心,只是因為知道要求致這些東西,勢非經過一番苦修勤持,而以前的日子過得太優遊了,突然拘束起來,感到很不自在而已,物各有性是不錯的,但是最可塑可變的就是人的性情。」

  陸象翁道:「說得好,說得好!」

  張玉朗詫然地望著譚意哥,這個女郎倒是切切實實地說中了他的隱密,不知她是那兒來的這種敏銳的感覺。

  譚意哥笑道:「據奴家想,張公子從小一定是絕頂聰明的一個人,而且也一向自由自在慣了。」

  張玉朗道:「絕頂聰明是不敢說,只是記憶力還好,我七歲上喪父,家母對我未免縱容一點,雖然要我讀書,但又怕我太累著了,請了個先生在家,只教我半天,下午說出我自行溫習,雖然每天規定了進度,但是我因為讀兩遍就能背了,因此每天都有很多時間流蕩嬉耍。」

  譚意哥道:「老夫人難道就不管你了?」

  「家母要到茶莊去照料店務,而教我讀書的那位老先生上了年紀,精神未免不濟,只要我第二天的窗謀不耽誤,對我也不作更多的要求,所以我那無拘無束的自由性情,就是那時侯養成的,不過在那幾年中,我也的確讀了不少書,比那些整天呆在書館中的人只多不少。」

  陸象翁歎道:「各人的聰明才智不同,就學時也自然會有進境多寡、速緩之差,以你的才華,如果全力攻讀,成就當倍於他人。」

  張玉朗道:「老伯,經世致用、入世開科那幾本該讀的書,我都讀完了,也能背了,如果要我把那些爛熟的東西再從頭背起,那簡直是浪費時間。」

  陸象翁道:「光是能背就行了嗎?必須還要懂、能講,你說過讀書在於明理,你完全能懂其中的道理嗎?」

  張玉朗頓了一頓才答:「老伯,小侄說句不怕你生氣的話,那些書中的話,小侄都還明白,有些固然是至理名言,有些卻是狗屁不通。」

  陸象翁道:「住口!你才念了幾天書,居然信口黑白至聖先賢起來。」

  譚意哥笑道:「老師,弟子要說句公平話,張公子的話並沒有錯,十三經中固然大部份都是先哲的至理,可是有些話放在今天,實在是不太相通。」

  說罷對張玉朗笑笑道:「張公子,恕我說句放肆的話。你的書是讀得夠精了,卻不夠博,書上是有些話很不合理的,那是因為時間及環境的緣故,前人對事物的研究,自然不如今人之透澈,所以莊子說腐草化螢,那是他觀察所得,螢卵產於腐草之內,孵化而成螢,這是研究所得,這是一個簡單的例子,還有很多,有些是當時的習俗,今已推移,有些是當時所有之物,今已滅絕,有些則是地理上的差異,南北寒溫相距極大,論語中暮春三月,春服既成之句,到了極北之地就會斥為胡說,那兒的三月,不過是才微透春訊,仍然是天寒地凍,所以要批評一件事、一樁道理,必須再加上時、地、人的因素後,如果仍是狗屁不通!才是真正的狗屁不通!鮑子那一句話,下得太草率一點。」

  陸象翁鼓掌大笑道:「說得好,說得好,玉朗,你最喜強辯的,再找出理由來辯呀!」

  張玉朗劫肅容拱手道:「張某受教,多謝姑娘開導。」

  陸象翁笑道:「玉朗,你也有被折服的時候。」

  張玉朗道:「老伯說得小侄太不堪了,小侄並不是好辯,更不是強詞奪理,只是折服於至理而已,真要有理,小侄一定心服口服。」

  陸象翁道:「那麼你以前老是要跟我辯,就是我說的話沒有道理了!」

  張玉朗笑道:「小侄可不敢這麼放肆,只是老伯有老伯的理,小侄也有小侄的理,老伯的理壓不倒小侄的理,小侄雖然尊敬您是長輩,不便跟您硬爭下去,但是要小侄更弦易轍,照老伯所說的去做,心裡總是不太服氣的。」

  陸象翁道:「意哥批評你的話呢?」

  張玉朗道:「完全在情在理,小侄自然心服口服,小侄以往讀書雖然不少,也懂得其中的意思,卻沒有詳細去推敲其中的所以然,總是功夫做得不夠,才有此失,以後當在學問上多下苦功,還望老伯不吝賜誨。」

  陸象翁很高興地道:「你來向我執經問難,我固然歡迎,只是我的口才跟捷才稍遜,很可能當時給你問倒了,要翻閱群書,才能回答你,你不如去向意哥求教去,她是我們長沙的書簍子、女才子,多少人都被她考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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