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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陸象翁:「我教學生是身教與言教並重,學問與品德兼修的,所以那些弟子倒還格守著師訓,不管他們做了多大的官,見了我禮貌都不差。」

  譚意哥道:「這是應該的,為人豈可忘本!」

  陸象翁歎道:「但是在有些時地,就會很糟了,那年我抱遊戲的心情,報名秋試,正副主考官卻都是我的門生,唱名入闈的時候,限於體制,他們只有端坐受了我一禮,等我人了闈之後,他們立刻就過來行弟子禮,然後兩個人親自為我執役,一個掃地,一個磨墨……」

  譚意哥笑道:「這分明是逼您考不下去了。」

  陸象翁笑道:「不逼我也考不下去了,他們倒不是存心做作,對任何時間,任何地方,都是如此的,所以我只好回家來做老封翁,教教學生了。」

  張玉朗道:「老伯的胸襟抱負、道德文章,推之於朝堂,即為棟樑之柱,可是為國家計,老伯卻以不仕為佳。」

  這又是一番妙論,王知府道:「陸老的才德既為廟堂之選,何以為國家計,仍是閒散為佳呢?」

  張玉朗笑道:「陸老伯如果入仕,只不過是一根樑柱而已,在野作育英才,卻能造就無數的棟樑之材。」

  及老博士大笑道:「說得好,說得好,我知道陸老兒的心中是每每對此稍有遺憾的,現在聽了張哥兒的解釋,該消除掉心中的塊壘了吧,來!啊一大白,浮一白!」

  譚意哥起來為每個人把酒都倒滿了,正待回座,陸象翁卻把她按著在張玉朗的身邊坐下來道:「意哥,你就坐在這裡,讓我們看看一對璧人是多麼的相稱。」

  他這樣一說,座上每一個人都有同感,張玉朗的俊逸不凡,譚意哥的秀麗脫俗,互相輝映匹配得妙極了!

  譚意哥還有點怩忸,倒是張玉朗笑道:「久聞意娘有吟絮高才,正想詣門求教,不意今日得遇,就便請益一下,不知道意娘是否肯收我這個笨學生?譚意哥笑道:「張公子,你弄錯了,那兒才是當代的宗師,你應該去向那邊請教才是。」

  張玉朗笑道:「陸老伯教的都是經世的大學問,我不想出仕,就不敢前去挨駡了。」

  譚意哥笑道:「怎麼會是前去挨駡呢?」

  張玉朗道:「我去一次,陸老伯一定罵我一次,可不是去挨駡嗎?」

  陸象翁笑道:「你還怕挨駡,每次我到你家去的時候,你老娘還叫我捶你呢,她為你不肯求進而傷透了心。」

  張玉朗笑了笑道:「老伯,這話小侄有點不服氣,立身之途很多,何必一定要出仕才算有出息呢?」

  陸象翁道:「學而優則仕,這是一般讀書人的正途。」

  張玉朗淡然道:「各人的志趣不一,官並非不可為,但是不可以強而為之,孔子如果一直在魯國當那個司寇下去,最多不過一個循吏耳,人間可能就少一個宗師,有經世之才,有仁被萬物之心,才可以為官,否則還是別幹的好,陶淵明不為五斗米而折腰,掛冠而唱歸去來兮,小侄以為他這種不勉強自己的行為固可取,但是他那種說法卻該打一百大板。」

  譚意哥笑道:「靖節先生的高風亮節,為世所重,而張公子卻別具一說,奴家倒要請教一下。」

  張玉朗道:「他自己好酒無行,受不了拘束,要想求性靈上的自由,明知自己不是做官的材料,逕就言去也罷,卻不該說什麼不為五斗米而折腰,那表示他的心胸淺薄,知識簡陋,把一項神聖的任務,視為營利糊口的行業,把為生民立命,為天下立心的責任放過不談,卻在五斗米上作文章,不說自己做不好官,都還要故做清高,說什麼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我認為他的上憲還讓他掛冠而去算是寬大的,真應該把他抓起來,打上一頓,才予以革職查辦才是正理!」

  王知府道:「世兄這番見解果然透闢,現在的人都稱頌陶潛公薄盎貴而就田園,以為清高,使得我們這些做官的人,直以為自己是俗不可耐了呢,今得世兄一言,總算為我們舒一口氣,世兄有此認識,如出而就仕,必為好官。」

  張玉朗笑道:「多謝謬賞,治生就因為有些認識,知道自己的志趣不合於此,才不敢作此想。」

  譚意哥問道:「張公子所志何在?」

  張玉朗笑道:「我是個很沒出息的人,身上怕背責任。」

  陸象翁道:「他啊!是被那些遊俠的傳說給誘入了邪道,學了幾天拳棒,動不動就想揮拳打人,路見不平,拔刀仗義,整天只會惹禍,幸虧他家裡還有幾個錢。而且是世襲的禦進貢茶官,承襲了皇宮御用茶業的事業,官面上還熟,否則還不知要闖多大的禍呢!」

  譚意哥忽然想起來了:這眼神,這微笑是在那兒見過的了,那是在胡天廣的身上。

  那臉龐,那身材,也有幾分相像,只不過胡天廣要黑一點,多了一蓬亂須,而張玉郎卻自得多,臉也刮得光光的,看起來更為英俊了一點,但兩人之間,似有相關之處。

  她張開了嘴,正想問什麼,張玉朗卻在桌子下面輕輕捏了一下她的手,譚意哥倏然而驚,而這種發現的確不宜在此刻提出相詢的。

  陸象翁卻感慨地道:「我也知道你為什麼無意進仕,你鄉試掄魁,中了一名解元,會試竟落了第,連個邊都沒挨上。」

  張玉朗笑道:「那是小侄故意落第的,會試的題目很對我胃口,如果我放開手做,不敢說又拿第一,卻也不會在前五名之下,可是我只做了一半,就草草收場。」

  陸象翁也訝然道:「原來你那篇文章是這樣寫的,難怪我說你怎麼會連場邊都沒挨上呢,以你的才華,縱使文章不當意;也不會差到那裡去的,想不到你是在開玩笑,玉朗,你為什麼要這個樣子呢?」

  張玉朗笑道:「為了博個自由之身。」

  譚意哥道:「張公子,這話又是怎麼說呢?」

  張玉朗道:「鄉試登榜首,只是為了明白一下自己的才調是否可以求售,可是家母卻為此大為興奮,每天都逼著我人帷中苦讀,她老人家自己則成天求神拜佛,字定了我,一步都不讓我出門,我關了一年多,整得我差點沒發瘋。」

  陸象翁道:「才一年多,你就要發瘋了,那麼別的人十載寒窗,帷下苦讀的滋味,又是怎麼過的?」

  張玉朗笑道:「老伯,這是一個人的意趣不同,舉個最簡單的例子,您最煩的就是學佛的人,如果把你置於一個全是佛經的屋子裡一年多,你受得了嗎?」

  陸象翁道:「不像話,這怎麼能拿來相比呢?」

  張玉朗道:「為什麼不能呢?那吃素念經拜菩薩可不是壞事,也是一個人的出身之道,若能成佛作祖,還可以拔宅飛升,渡化世人,釋道儒三教並宗,我們可以擇一而宗,卻不能宗此而非彼,信了一家就說另外兩宗是異端。」

  陸象翁不由得笑駡道:「你這張利口實在行,每次都有理由把我給駁回的。」

  張玉朗道:「這個小侄萬萬不敢,小侄只是申述自己的旨趣所在,卻沒有菲薄老伯的名山事業,不朽文章。」

  陸象翁笑道:「得了,你別來灌迷湯了,你的會試落第,你老娘就該逼得你更緊才是,怎麼就放過你了?」

  張玉朗一笑道:「那倒沒有,不過小侄略施小計,使老人家相信這是命數使然,以後就沒有再逼我讀書了。」

  譚意哥道:「那張公子用的又是什麼妙策?」

  張玉朗道:「那年的考官是先父的好友,他在考後,感到十分惋惜,特別把卷子帶了到我我家中,問我一篇絕佳文章,為什麼只作了一半就繳卷。」

  「是啊!你對此作何解釋呢?」

  張玉朗微笑道:「我沒有怎麼說,只說我作到一半時,精神忽感困頓,乍一閉眼,就看到先父來到面前,滿面怒色,罵了我一句『逆畜』舉起手中的板子,對我當頭擊下,醒後便覺文思枯竭,連原先想好的文章也都忘得精光………」

  陸象翁道:「這是什麼鬼話,你老娘會相信嗎?」

  張玉朗道:「這話誰都不會信,但是家母會相信的,因為她老人家求神拜佛的,最信求蔔問卦,方士巫人之言,聽了我這個話之後,她立刻就四出求卦,結果都是一樣的答案,說是我家本當絕嗣,只因上蒼憐我父母終生行善,才在晚年賜下一子,以續香煙,不可以妄求富貴,否則上天必將把我收回去,以懲其貪。」

  譚意哥道:「真有此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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