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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翠袖人扶下白雲「再也沒有比這一對更妥了。」

  大家都被她的舉動弄得呆住了,也沒有聽懂她說的是什麼,譚意哥手指山峰,興奮地道:「大家看,兩個翠袖小環,扶著一位夫人。冉冉由雲間而降,飄逸如仙,我用翠袖人扶下白雲來對朱衣吏引登青嶂,這才稱得工穩,老師!您說是不是?」

  以對句工穩而言,的確是妙極而稱絕,所以舉座一片寂然,大家都知道好,就因為太好了,反而說不出一句讚美之詞了。

  譚意哥傻傻地望看大家莫名其妙地道:「老師。您是怎麼了,到底是對是錯,您也說句話呀!」

  陸象翁這才歎了口氣道:「好!自然是好,而且好得不能再好了,孩子,這種天嫉神妒的絕妙對句,也虧你想得出的,不過,孩子,聰者早夭,而愚者長壽,你太聰明了,如果不藏點拙,恐怕活不久。」

  譚意哥心中很感動,臉上卻笑道:「不會的!老師,像您那麼好的才華,都已壽登古稀了!」

  陸象翁搖頭道:「你別拿我來比,我的天資笨得很,完全是靠一字一句,慢慢苦讀鑽研出來的,可沒像你這麼聰明,你好像根本就沒有費多大的力。」

  魏諫議點頭說道:「象翁說得不錯,意娘的才華天縱,鋒芒太露,的確不是好事,天下事盛極而衰,乃不易至理,所以意娘今後也當藏拙一二,再者,你的名字太輕了,壓不住你的才華,我為你再起一個端莊凝重一點的名字或許能壓一壓。」

  陸象翁點頭道:「對!對!意哥,你幼小甭露,父母雙亡,淪落風塵,無非是天妒才女,再者也是你的父母本身福澤太薄,壓不住你這個絕頂才華的女兒,魏大人是有福氣的。他賜你一個名字,正如同是你的再生父母,借他的福氣,鎮一鎮你的命運,你可要好好地謝謝魏大人。」

  雖說讀書人不信怪力亂神,對於宿命風鑒之說,更是視為異端,但湘楚人士,一向崇尚鬼神。

  春秋之際,楚國的大詩人屈原有九歌之作,都是為祭祀各種司命神的,所以湘楚一帶的官民之間,對神鬼的禮信較虔,像祭拜嶽麓山神之俗,在別處或將視為異端,但是在長沙,卻是州官必不可缺之舉。

  因此陸象翁雖為飽學宿儒,居然也有命運的說法,這一來魏諫倒是不便草率了,正正經經的寫了幾個名字重新淨手拈香後,在神前拈出了兩個,展開後,莊嚴地念道:「壬子之歲,秋酬之日,長沙鎮守使魏諫議,於山靈之前,為譚民女意哥,立名文婉。小字才姬,文以彰爾之才,婉當約爾之德,爾今而後,勿負佳名。」

  譚意哥恭恭敬敬地行了三跪九拜的大禮,接受了新的命名,然後才萬分感動地道:「謝謝大人,謝謝大人!」

  魏諫議笑道:「意娘,起來吧,我因為事前沒想到也沒作準備,本來應該好好送你一樣東西的,只有等回去後,再補給你了。」

  譚意哥感動得珠淚承睫道:「大人不棄微賤而為奴名字,此恩此德榮逾萬金之賜,意奴不敢再望其他了。」

  魏諫議笑道:「別說得我這麼寒酸了,命名之典,本來是要請德齒俱尊、福壽雙全的長者來擔任的,在道理上也是你老師來主持的才是,只因為我先前太冒昧,先行毛遂自薦了,你老師才不好意思跟我爭,而我起的名字也俗不可耐,實在也配不上你的。」

  陸象翁笑道:「魏公太客氣了,老夫雖是她的老師,怎如你這個父母官吏更為妥切呢,而且大人命名,文婉兼具,別有深意,起得好極了,不是老夫這個學生,也當不起魏公之褒,不是魏公的富貴壽考,也壓不住意娘,回去後老夫帶著她再去叩謝魏公,當然也借機會好好地敲上魏公一記,為我這學生他日妝奩之助。」

  魏諫議笑道:「下官本來就沒有要小氣的意思,象翁再如此的一說,下官更是要隆重表示一下了。」

  陸象翁笑道:「魏公,你可別心痛,以為老夫藉著題目來打秋風,老夫這次代徒求,可是要貼老本的,因為老夫要帶她去叩謝,這覲見之儀,少不得要由老夫代為備上,而魏公之所賜,老夫卻不好意思向學生要求分潤吧!」

  說得大家都哈哈大笑起來,及老博士更是高興地湊趕道:「好!好!一回去就去,大家少不得又要擾魏公一頓,以志盛會,意娘,為了慶賀你新得佳名,老夫先恭喜了。」

  他率先解下了衣襟上的一片玉,當作賀儀,送給了譚意哥,於是其他的人也紛起效尤,或金或玉,差不多全有贈,頃刻之間,堆了一大堆。

  譚意哥又是高興,又是慚愧,因為這份禮太重了。

  但是在這種情形之下的贈,她又不能拒絕,只有一個個地叩謝,及老博士等地叩謝過了,一面替她收起東西,一面才低聲道:「丫頭,今天我可是為你盡了不少力吧,你該怎麼謝我?」

  譚意哥道:「老爺子,虧你好意思說呢,這都是你鬧的,讓人聽了還以為是咱們爹兒倆訛人家的東西呢,這多不好意思,真跟打秋風似的。」

  及老博士笑道:「那有什麼關係,這也是你的本事。誰不是拿得心甘情願的,這種事兒又沒有強迫,又沒寫單子,又不是照著秩序派,是各人自己表示,愛送就送,不送就算,老頭子給你在暗中留意了一下,有四五個人沒行人情,可能是身上不方便,回去後,他們若不補了來,老頭子幫你上門催討去。」

  譚意哥急急道:「老爺子,那是幹什麼呀!這不成了強行苛奪了,你剛才自己還說這種事兒勉強不得的……」

  及老博士笑笑道:「是啊!若是別的人不表示,倒也罷了,那幾個傢伙卻絕不可放過他們,第一是他們拿得出;第二,他們是經常吵到你的;第三,這個主意原本是他們提起來的,他們倒袖手在一邊看熱鬧了。」

  譚意哥一怔道:「老爺子,這是怎麼說呢?」

  及老博士道:「今天大家為你醵資,原是商量好的,那時你正在上面燒香祭神,我們先下來了,魏大人對你是滿口交贊,卻又感到很遺憾,因為最近官方的應酬很多,大家又很喜歡你,每次聚會,無你不歡,張三請李四,趙五請王六,然後被請的人再還席,足足鬧了十來二十天,天天都把你給拖看,一天都不得空。」

  譚意哥笑道:「這本是我的份內之事,而且也是大家抬愛賜顧。有些姊妹,盼都盼不到呢。」

  及老博士道:「不是這麼說,雖然每次酬酢上,召來的曲女不止你一人,但別人都是來轉一下,唱兩支曲,侑兩巡酒就走了,轉到別處或回去應酬了,你一到就被留下代為招呼,不到席終不能走,因此反而影響到你的收入。」

  「怎麼會呢,每次都有份例的。」

  及老博士笑道:「意哥,你別說了,一份例賞,還不夠打發別人的,何況你自己還有私人的開銷,這半個多月來,你天天都在貼老本。」

  譚意哥笑道:「那不算什麼,大家平時很愛顧我,而且不以曲巷娼女視我,沒有斤斤計較在金錢上,我已經很感激了,花費幾文,心裡也是高興的。」

  及老博士道:「正是這話,每個人都不是以女優視你,明知道你自己貼了錢來應酬,心中十分不過意,但是拿錢來補報你,似乎又太俗氣,怕會冒瀆了你,大家一直就在想,用個什麼方法來補報你一下而不會惹你不快,今天正好有了個題目,所以大家才爭相表示……」

  譚意哥心裡很感動,但是卻又有一種悲哀。

  這件事丁婉卿也向她說起過,丁婉卿老於此道,倒是很想得透,每次回來,意哥看見丁婉卿自己挖私囊去打發那四名轎夫時,心中就感到很不過意。

  丁婉卿反而笑著安慰她道:「沒關係,意哥,在一般的情形下,主人多留下你來招呼到終席,一定另有封賞,而且還很優厚,他們沒表示,是看得起你,反而不好意思用錢來冒瀆你了,但他們一定會另外設法來補報你的。」

  現在,這份補報果然來了,用的題目很堂皇,出手也很豪華,在長沙的曲巷中,幾乎是空前的,從來也沒有一個人,在一次能得到這麼多的賞賜。

  她看見了那些姊妹們臉上豔羨的神色,神往之態,卻一點也沒有興奮之意,反而感到一種落寞的悲哀。

  她感到落寞,是不知道此身誰屬了。

  大家對待她的態度,似乎並沒有把她看成了曲巷的優女,但是把她又看成了什麼呢!

  大家仍然是用金錢來補報她,在意識中,她仍然是個曲女,只是評價高一點而已。

  她並沒有成為那些大人先生們的朋友,仍然是贈與受之間的那種俗氣的關係,只是把賞賜變成贈,換個好聽一點的名目而已。與其如此,她寧可接受賞賜了,那樣還心安理得少了一層人情上的負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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