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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看見山下還有不斷的人潮湧上來,笑笑道:「意哥,我有對聯句,倒要考考你的捷才,朱衣吏引登青嶂,即情即景,你看該如何對來?」

  即情即景,上旬好出,隨便抓住一個題材,溶以文詞就衍了,然而對句卻不易搜求,既要對景,又要對字,對意境,而最難的又是最後一項意境。

  因為上句只隨興之作,有時往往為神來之筆,獨此一情一景,找到相稱的就很難了。

  所以往往有許多絕對,至今尚得半付,有上句而無對句,雖有人勉強綴拾成偶,但是在意境上卻相差太遠,即使字句能夠將就過去,終而無法使人拍案叫絕。

  魏諫議的上句並不難對,卻難在即景,朱衣吏引登青嶂,是在描寫眼前景象,穿著朱紅號衣的差人,引著那些官兒們,一步步地上山來,登臨這青翠的峰嶂。

  佳句天成,而且意境高超脫俗,有神仙富貴氣,也有拔塵之趣。

  魏諫議出完上題之後,十分得意地道:「這上句是我一時興至,雖為符景,卻也堪稱神來之句,我自己還沒想到對句,看來也不太容易找到,我們別讓意娘一個人苦思,諸公也幫著想想。」

  不等他開口邀,其實每個人都早已在構思對句了,這是人情之常,縱然是不識字的老嫗,聽見別人在猜謎語時,即使沒人問到她,也喜歡插上一兩句的。

  不過要想找一個對稱的句子實在不容易,朱衣吏寫情狀人還兼定了身份,是最難對偶的。

  山道上人跡不絕,怎麼會不能對稱呢,難在要於三個字內,說明了人的身份、特徵顏色。

  於是紛紛有人在行句:「紫靴童……」

  「白髮翁……」

  對上了人,卻又無法找出事與景。

  總算有一個人眼睛尖,思路快,用手指看一邊的山道上,大聲地念道:「黑面漢跌落黃塵。」

  一個黑臉的漢子,下山時因為不小心,一腳踏空,沒踩在石階上,滾落一旁的山溝裡,幸好是秋日幹晴,山溝裡沒有水,沾了一身的黃土。

  句子不算太雅,卻是眼前實景,而且字字都算能合上句,能如此,已經非常難得了。

  於是舉座一片掌聲,以為讚美之意。

  魏諫議笑道:「到底薑是老的辣,象翁捷思,仍非後生所能及,佩服!佩服!下官賀一鍾。」

  原來對出下句的是陸象翁,他也十分得意,看見譚意哥捧著酒壺來為他斟酒時笑著道:「意娘,你素稱捷才,這一次可被老夫搶了先吧,我的對句如何?」

  譚意哥笑笑道:「你若是別的人,我一定說佳句天成等一類的奉承話,可是您是我的老師,而您的學生中有很多都是廟堂之器,一代文宗,我就要挑毛病了。」

  陸象翁笑捋著長須道:「你還能挑毛病,快快說來,老夫最喜歡就是別人挑我詩文中的句病,一再改正,才能達到精美無瑕,老夫經常是一篇既成,自己反覆諷詠,再找幾個老手過目,聽取了他們的批評後,重予推敲,最後才定篇,這是做學問的應有態度。」

  譚意哥笑道:「我知道老師有這種接受批評的虛懷雅量,才敢放肆而言,否則我就不開口了。」

  陸象翁道:「快說!快說!老頭子不要聽那些奉承話,快說我的毛病在那裡,老夫自認這一句已經渾天成,無瑕可擊了……」

  譚意哥笑笑道:「首先是字面不稱,朱衣吏,對黑面漢較為勉強,衣跟面字對不起來,物物相對,不脫其類,我舉個例子好了,黃金對白麵,色對色,物對物,不能說不工,可是物異其類,就不如白銀來得自然。」

  陸象翁聽了笑道:「你這小丫頭倒是真會挑毛病,不過你說的也的確不錯,朱衣吏對黑面漢,的確是不大工穩,只是你要知道,這是即景生趣,在字面上就無法太講究的,還有什麼毛病嗎?」

  「有,還有就是意境上的差別,朱衣吏引登青嶂,是下界官詣神仙府,富貴中有出塵之意趣,何等高超,您那句黑面漢跌落黃塵卻只是人間俗景,引得哈哈一笑而已。」

  陸象翁歎了口氣道:「意娘,這一駁,倒使老夫啞口無言,想抬都找不到說詞了。」

  魏諫議道:「意娘如果入閣衡文,恐弄三十年也出不了一個狀元了,這簡直是雞蛋裡挑骨頭。」

  陸象翁道:「魏公,這倒不能說她過苛,評文論時,原該如此,雞蛋裡挑骨頭,是無中生有而存心挑剔,她卻是真正地找出了毛病。」

  魏諫議道:「但這是即景拾趣,不能夠那樣子評的。照一般的習慣,除非有更佳之作,否則就不夠資格評旦別人的高低,意娘可能不知道這個規矩……」

  陸象翁忽然笑道:「意哥不知道參加了多少詩文酒令,搶盡了多少光采,那有不懂這個規矩的道理,她參加文酒之會,不像別的人只是去湊興助趣,而是掄筆對仗的,而且有好幾次被公舉為台主,規矩早已爛熟了的。」

  回頭看看譚意哥笑道:「小表丫頭,你一定是有了好句,所以了把老頭子的批評得體無完膚,快快說出來,讓大家聽聽你比老夫的高明在那裡!」

  譚意哥道:「奴家是胡掇得一句,因為自己並不滿意,所以不敢提出來,可是比老師的那一句要略好一點,因此我敢挑老師的毛病,請老師多多原諒。」

  陸象翁大笑道:「你還挑少了我的毛病?從第一次見面開始,你就幫看及老頭兒挑我的眼,久而久之,我也習慣了,而且這一年多來,經你仔細的挑剔後,老頭子居然還頗有長進,別人是老師教徒弟,我這個老師卻是求教于弟子,說來也慚愧,好在韓昌黎公的師說中曾雲:師不必賢于弟子,弟子不必不如師,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如是而已。有這一段先哲不朽的名言在,老夫也就不覺得丟人了。」

  陸象翁一直是以文起八代之衰的韓愈作為宗匠,一文一句,莫不奉為圭臬,口頭上經常提起來。

  譚意哥笑道:「可不是嗎?我只能動動老師詩中的字句,那不過是遊戲小技之作,你的立世言志巨作,我可是一字不敢妄論的,至於傳之千古的大塊文章,我連看都不太看得懂,更不敢亂著一個字了。」

  捧得陸象翁的嘴都笑得閉不攏了,手指著她道:「小表,我明知你是在阿諛奉承我,可是聽在耳邊,樂在心裡,想罵你也捨不得了,還不快把你自己的對句念出來,如果沒什麼道理,老師可要打你的板子,懲你信口黑白了。」

  譚意哥道:「在那大漢摔交之前,有一個老尼姑伴著一個婦人下山去,相信大家都看見的,我的對句是『緇衫尼邀入紅塵』。」

  眾口一片交歎,陸象翁念了兩遍,才歎道:「意哥,沒得話說,老頭子認輸,現在老頭子也覺得自己那一句不妥之處仍多,最糟的是主賓不明,魏公的上句是朱衣吏引登青嶂。被引的登山之官,是以客隱主的表法,我的黑面漢卻是自己說自己,連主帶賓一身兼了,緇衫尼邀入紅塵,也是以賓隱主的手法,暗隱那作伴的婦人,詞句意境,都比我好得多。」

  魏諫議也輕聲一歎:「下官總以為對句只是文字趣味中的遊戲小技而已,卻不知還有這許多大學問在,今天聽象翁一說,才自知淺薄。」

  陸象翁笑道:「別捧我,高明的是這小表,她用邀入紅塵,就是在刻劃出賓主不明的毛病,否則只有凡人把尼姑邀入紅塵,怎麼有尼姑邀入的呢?她是為了將就上句的意思,不得已才本末倒置,但是比我只得一半好多了。」

  譚意哥忙道:「老師,我得句在您之先,尼姑下山也在您的大漢跌倒之前,怎麼會是存心刻劃您的語病呢?」

  陸象翁笑道:「丫頭,別強辯,就算你不是存心刻劃我的錯處,但是賓主不明的毛病,你定然已經看出來了,卻不說出來。是什麼意思,給我老頭子留面子?」

  譚意哥笑道:「那倒不是,我想您是就地捉景,脫口成詠,根本沒時間去推敲。」

  陸象翁道:「我的確是未加推敲,否則就不會隨口而出,落此敗筆,可知文章還是急不得,草率之作,徒留笑柄,這雖是小事,卻足引以為戒,不過你的對句已經很工穩了,為什麼不念出來呢,你先開了口,老頭子自然會藏拙,也不至於丟人了。」

  譚意哥道:「我還是不滿意,正如您所說的,尼邀世人入俗是本末倒置,而且尼姑著的是袈裟,這兩個字又不能拆開的,勉強用了個衫字,總覺不妥。」

  魏諫議笑道:「我先聽了象翁之作,認為已經是巧奪天工了,可是經你一評,才知道確有未盡之處,你自己的這一對,再也無人能及了。想不到你還不滿意,意娘,要是像你這樣挑剔法,恐怕就沒人敢開口了。」

  陸象翁笑道:「可不是嗎,今春我的門生舉行詩會,老頭子帶她來作台主品等第,她硬是全刷下來,一名不取,不過評得確有道理,把她的那些師兄們駁得無言以對,經她這一激,那些書呆子們居然下苦功發憤,今秋府試,本邑十七名秀才應試,中了十三名舉人,多半也是她的功勞。」

  魏諫議訝然道:「真的嗎?下官初次蒞任,就能趕上這一次盛舉,心中還正在高興,那該謝謝你了。」

  譚意哥卻抬頭向著山上凝視了一會,忽而欣然道:「有了!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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