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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及老博士笑道:「好!好!取月二字雖雅,是你們文人之行,咱家醫士本色,對上傷風二字,倒也工穩。」

  蔣田笑道:「學生四題連輟成句,為李白水中取月,乃成一典,及老這次可要輸了。」

  及老博士眨了眼叫道:「不行,你這分明是坑害人,老早就想好了典故來坑人!」

  譚意哥笑笑道:「老爺子,咱們也沒輸,桃紅床上傷風,合起來也是一典。」

  蔣田道:「李白是人名。」

  譚意哥道:「桃紅也是人名,是咱們一位曲巷的姊妹,就站在蔣大人的旁邊侍候斟酒。」

  蔣田道:「李白乃詩中之仙。」

  譚意哥笑笑道:「桃紅姊是曲中之王,她的曲子唱得好極了,無人能出其右。」

  蔣田不禁語結道:「李太白醉取水中之月,是文人千古之憾事。」

  譚意哥笑道:「小桃紅床上傷風,是我們今日之憾事,因為她傷風壞了嗓子,使我們無法聽得她的妙唱。」

  「以一個歌妓對學士,這不是太豈有此理了。」

  譚意哥道:「各在各行,蔣大人是斯文中人,自然以文人為標榜……」

  「奴家是曲巷中的娼女,只認得同行姊妹,蔣大人為李白的詩才所傾,奴家卻為桃紅姐的歌喉所絕倒,也不算過份,李白是古人,桃紅是今人,既然屬對,自應古今相稱。」

  及老博士道:「對!對!李白探月而死,在咱家這個醫家眼中,只認作是發了酒瘋,跟傷風感冒一樣,都是有病之徵,這一對沒什麼不合的。」

  蔣田無言可對,周公權笑道:「蔣兄,意哥以桃紅對李白,雖有冒瀆斯文之意,但是字句工仗,卻也無可厚非,你是最崇尚李青蓮的,卻不該把李學士在酒令遊戲中提出來,這可是怪不得人。」

  譚意哥道:「周大人,這話奴家可不同意,李學士詩才可宗,論其行止,也未必比我們高到那兒去,他有醉草嚇鸞書的奇才,便當在廟堂上為國之棟材,可是他蒙得聖上看重後,才不正用,終日在長安市上縱酒,被召入京中,只能做些清平調之類的綺麗文章,做官家的供奉而已,跟咱們應召而來侑酒侍宴,有什麼不同,只是他侍候的人比咱們強一點而已。」

  周公權為人較為拘謹,聽見這話後,反而笑了道:「說得好!起李白於地下,恐怕也將無言以對了。」

  蔣田憋了一肚子氣,但是也不能不認了,因為他跟周公權雖是一榜同年,性情卻各異其趣,周公權好詩而宗杜,認為杜甫的詩句是千錘百煉之作,鏘然有聲,不像李白憑才氣而作詩,未經推敲,詩中更喜歡損人。

  就是他清平調三章中,可憐飛燕倚新妝之句,以趙飛燕的瘦來譏諷楊太真的肥,以飛燕姊妹在漢宮中的穢事來暗射楊家姊妹,跟唐明皇不乾不淨的關係,結果也是因為這一點,為官家所不喜,認為他文人無行,有才而無德,終至於潦倒一生,所以周公權也是宗杜抑李的。

  蔣田跟李白一樣,也喜歡在言語中損人,這是大家都知道的,周公權已經明指了出來,再要多說下去,就是得罪主人了。而目前他正有求于周公權,否則也不會參加這場無聊的宴會了,強把一口氣忍了下去,卻又不甘心。

  尤其是折在一個女子的手下,他更不服氣,眼珠轉了一轉道:「我還有一句,請意娘一對。」

  他手指看身後的桃紅的臉上吟道:「冬瓜霜後頻添粉。」

  冬瓜是幾種不畏寒的蔬果之一,因為它的瓜皮外表有一層白色的霜粉,是從內部分泌而出,以抗禦風霜之侵蝕,他用來形容小桃紅的臉,倒是很恰當。

  因為小桃紅的臉長長的,就像是冬瓜,因為在病後,為掩神色憔悴,的確是多搽了一點粉。

  這形容不為不貼切,只是過於捉狹一點,小桃紅聽了只有勉強她笑道:「蔣大人怎麼拿奴家來開玩笑了!」

  說著話,聲音略有哽咽,那笑容也就十分勉強,譚意哥聽了心中很不以為然,覺得這個人太沒有度量,而且也幾近可惡,因而指看蔣田身上的衣服道:「木棗秋來也著緋。」

  木棗就是棗子,未成熟時是青綠色的,到了秋後成熟,果皮轉為紅色,所以了稱為紅棗。

  不過這一句用在當時更為妥切。

  因為蔣田只是六品府丞,衣著緋紅,在官秩品序裡,品職並不高,宦海浮沉多年,依然是個副職小吏,跟他同榜的周公權卻已經高過他許多了。

  譚意哥用木棗看緋來形容他的衣服,應景對句,還有一個打趣的地方,因為蔣田的酒量不高,幾杯下肚,人沒有醉,酒意卻先爬上了臉,紅得就像是秋天的棗子。

  在譚意哥的意思,只是用這雨點來調侃一下蔣田,以報復一下他對桃紅的諧謔,所以才說完後,立刻自己篩了一爵笑道:「奴家無狀,冒犯蔣老爺了,不過蔣大人以人色比物為題,奴身的對句也只好應景,冬瓜對木裡,也不夠妥切,奴家自罰一鐘了。」

  她喝下了一鐘,對座的蔣田卻氣得直翻眼,舉手一拍桌子喝道:「豈有此理。」

  站起身來就這麼拂袖而去。倒是引起了舉座的詫然,做主人的周公權感到更是下不了臺,直望著他離去的背影,在快走到廳堂門口時,才沉聲道:「來人哪!」

  兩旁的公役忙上前應諾,周公權沉聲又道:「送蔣大人!」

  蔣田走到廳堂門口時,心中已感失悔,自己太失儀了,縱使跟誰過不去,也不能對主人失禮呀,但自己的做法,倒像是在跟做主人的周公權過不去了。

  他聽見周公權招呼人的時候,腳步略慢一慢,以為周公權是叫人勸自己回去,那時自己回去是不好意思的了,但至少可以推說酒力不勝或是身體不適,使雙方都好下臺。

  及至聽見周公權叫送客,才知道主人已動了氣,無可挽回了,因此只得道:「不敢有勞,多多打擾。」

  就這麼一腳去了,場面自然很難堪,學堂寂然,周公權的臉色很難看,哼了一聲道:「難怪他一直蹭蹬難以得意,就憑這個性情,又豈是有出息的。」

  譚意哥也很惶恐,連忙走到周公權的面前跪了下來,惶惑地道:「奴家無狀,冒瀆了賓客,請大人降罪。」

  周公權輕歎了一口氣,伸手把她扶了起來道:「這不能怪你,是他的氣度太仄了。」

  及老博士卻笑道:「這小子是太不成材了,沒有一點讀書人的氣質,他自己拿桃紅來開玩笑就感到得意,意哥不過回敬了他一句,居然擺出這付德性來……」

  譚意哥被扶了起來後,楚楚地依偎在周公權的下座,畏怯怯地道:「其實奴家也沒什麼呀,只是庭前酒後遊戲笑謔,博個高興,沒想到蔣老爺就認了真……」

  及老博士笑道:「意哥,他的氣度雖是仄了一點,不過你的對句也太叫他難堪了。因為那不單是笑謔,而是在揭他的痛瘡疤,難怪他要氣跑了的。」

  譚意哥聞言更為驚詫道:「老爺子,奴家怎麼敢!」

  周公權也道:「及老,這不能怪意娘,她根本就不知道,言者無意,是蔣田的心裡有鬼……」

  他壓低了喉嚨道:「蔣田在結算錢糧的時候,出了點漏子,叫人告了一狀,上憲正在審查,假如調查屬實,不僅要去官,恐怕還會興起大獄,你說他秋來著緋,豈不是在挖他的根!」

  譚意哥睜大了眼,憨然地道:「周大人,奴家還是不懂你的話。」

  及老博士笑笑道:「你沒看過決死囚的犯人?」

  譚意哥身子一震道:「沒有!那與我的對句有什麼關係呢?」

  及老博士歎了口氣道:「你真是的,到現在還不懂,沒死的囚徒在綁赴市曹的時候,都是身著紅衣的,而且決囚都是在秋天,叫做秋決,你說他秋來也著緋,那不是分明說他今年秋天會身遭大辟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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