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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可是胡大人的情形不一樣,他的妻子足足比他小了二十六歲,原是走江湖的繩技跑馬賣解的女子,而胡大人早先是在京師一位王爺府裡做管家的,他的那個妻子不但具有可人的姿色,而且狐讒工媚,一下子把王爺給迷住了,留在身邊侍候看,一刻也離不開,才找了個差使,把他打發到長沙來,免得在眼前惹人閒話。」

  丁婉卿哦了一聲道:「敢情是這麼回事呀,那胡奇升也是的,乾脆就斷了那頭姻事另娶好了。」

  意哥道:「不行的,京裡的王爺不肯,那個女的也不肯,因為王爺已經六十多歲了,自己兒女俱已成人,身邊弄個人,兒女們不反對,正式地弄進門,大家都會反對,因為那就要關係到日後承嗣析產的糾紛了。那個女的在京裡養了兩個兒子,都是算在胡大人的名下。」

  「過些日子,還要著人送來呢,而那個女的則想跟著王爺混上幾年,替胡奇升打點一下,再弄個肥缺,等王爺上了歲數,或是歸了天之後,好跟胡大人享享一品夫人的福呢。」

  丁婉卿歎了口氣:「所以你也不必妄自菲薄,有些顯赫的大人老爺,論私德私行,還不如咱們呢。」

  譚意哥笑了一笑道:「李么兒看見胡大人臉上變了色,有幾個知道內情的趕緊用話岔開了,我看見情形不對,只有去問及老爺子,才知內情。」

  丁婉卿道:「這下子么兒倒真是惹禍了,胡奇升心裡有鬼,還以為是在故意譏諷他哩,後來又怎麼了結的?」

  譚意哥道:「我只好求及老爺子去說項,才算打消了胡大人的驅逐出境之意。所以女兒認為不聞不問還不足以避免出錯的,倒是知道了,反而可以自己留心……」

  丁婉卿輕歎道:「說來也沒什麼,周公權從各地府縣裡徵來的錢谷,都是實數在冊,本來是沒什麼可玩手法的,可是人只要去動腦筋,那情形就會不同了,比如說每一石穀子裡少個三四升是不容易看得出的,只要在平准的時候,平准面稍稍低凹一點就行了!一石落下三升吧,一百石就能有三石的盈餘,一次解繳之數,總在千萬石之上,你算算該是多少穀吧。這些糧食足夠整個長沙城的人吃一年的,誰都沒法子把這麼多的穀子堆在倉裡慢慢吃的,自然就只有耀賣出去,但是官方的人總不能開了米糧行來賣米吧,那就必須要通過糧商……」

  「這不是明顯的官商勾結嗎,難道他們不怕被人看出形跡而起疑?」

  丁婉卿道:「你對這些外務太隔膜了,他們可以名正言順地在一起的,三湘兩湖為魚米之鄉,除了官方徵收的米糧之外,還需要向當地糧戶購買若干米稻,作為其他不足地區的軍用糧秣,這當然是另有專司經手,可是把這些官價折購的糧食運到別處去,還是要動用官漕,在這上面,漕運使的好處並不多,但是必須有許多接觸,互惠的條件就很多了,歷來的漕運使都是一等一的肥缺,運使大人根本不需要去費心張羅,規規矩短地照成例收取回扣,軌足可養得腦滿腸肥了,如果能稍微動點手腳,就更是一本萬利,現在你總該明白了。」

  譚意哥吐了口氣:「明白了,所以運使大人必須要跟一些大糧戶打通交道,而那些大糧戶也必須要走通運使的門路,才能夠有钜利。」

  丁婉卿一笑道:「話是這麼說,不過官奸商鬼,做生意的人總是比做官的要精一點,尤其是長沙的糧商,多少總也有點後臺門路的。……」

  「總之,就要看各人的神通了,誰的靠山硬,門路廣,誰就主動去巴結誰,這位新任運使周公權周大人是兩榜進士出身,可能背後的靠山軟一點,所以他要討好那些糧商,才在他的私邸裡先行宴請那些糧商,等他在任上做久了,宦囊充裕,能夠走通更強更硬的靠山門路,就要輪到那些糧戶去巴結他了。」

  「原來是這麼一個關係,娘,幸虧我先問清楚了,否則到了那兒,弄不清孰輕孰重,或是問了一兩句不得體的話,那豈不是大糟特糟了。」

  丁婉卿笑笑道:「說的是,曲巷中的姑娘們承召應值,紅與不紅,能否吃得開,固然是靠姿色與技藝為主,但人情通達,也占了個重要的因素,以我而言,在長沙曲巷中,姿容不是絕頂,技藝也沒有過人之處,就是靠著人情通達而一直站在人上。」

  譚意哥道:「今天我算是真正懂得娘何以能在娥眉班裡,高踞魁首的道理了,娘是怎麼能知道這麼多的?」

  丁婉卿輕輕一歎道:「沒有別的竅門,多聽少開口,那一類的客人都不得罪,客人們說什麼,聽在肚子裡,不搬弄口舌再傳出去,久而久之,客人們知道我的嘴靠得住,就喜歡跟我聊聊天,人人都有一本苦經,也都有一肚子的委曲,需要找個沒有關係的人吐露一下,我們這種女人的用處,這也是相當重要的一點,我發現有很多人上這兒來的目的,不是為了歡笑,而是為了發苦悶。」

  「娘是在聊天中聽來這些的?」

  丁婉卿道:「不完全是,像這種秘密的事,沒有人會告訴我的,我是從很多人的一點一滴累積起來,自己再加以分析、思考,最後得到的結論,這個結論很正確,很詳細,往往比告訴我的人知道得還多,所以有些人到了後來,反而會向我討個計較了。」

  「也只有像這樣用心的人,才能如此細心思索。」

  丁婉卿知道她心中的感觸,笑看道:「孩子!我知道你心裡對這些官場上的內幕感到很厭惡,但是也沒辦法,這些都是由來已久了,縱使本官不愛錢,那些底下的人也不肯放過的,朝廷俸祿,連肚子都填不飽,要是沒有外財,誰還肯來幹這份差使?一個衙門,恐怕除了大老爺外,沒半個衙役了!這位周大人是兩榜出身,聽說也還頗有些才思,倒不是不學無術之徒。所以你去應酬一下,他倒是頗為敬重斯文的。」

  譚意哥微帶怨懣地道:「他就是不敬斯文,是個一字不識的傖夫,我還不是要去,這跟他們吃糧當差的應卯似的,一卯都不能誤。」

  丁婉卿憐惜地拍拍她道:「孩子!別再使性子了,快去吧,既然入了官籍,就得受這種約束。」

  「娘!我真不懂,為什麼你要給我報官籍呢,我看咱們巷裡,沒有入籍的還有好幾個,她們就輕鬆多了。」

  丁婉卿笑道:「你這叫人在福中不知福,她們是想入籍而不可得,你以為一個官籍是易得的?名額限制就是這麼多,一個蘿蔔一個坑,非得等出了一個缺,才能補上個人呢,所以我必須出籍,才能把你補上去……」

  譚意哥道:「娘,雖然我在這個圈子裡也有好一些日子了,卻從來沒想到這個問題,官籍有些什麼好處?」

  「好處大了,第一是容易出名,因為官方的酬酢,必須要有官籍的曲女才准參加,第二,落了籍的可以公開地立戶,沒有籍的只有搭在別人的門戶裡了。」

  譚意哥又道:「咱們無糧無俸,有局卻非到不可,要是誤了局,還要捉進官裡去,真是算那一門子!」

  丁婉卿道:「小泵奶奶,你是眼界高了,才瞧不起這一個籍,別的藉藉無名的人卻不這樣想了,少了這一籍,就與富貴中人無緣,只能接一些俗客了!泵奶奶,趕快去吧,別再拿了,周大人是新任,不像那些舊任,跟你有相識之情,遲一會兒可以原諒你,要是他認為你是故意掃他的面子,那可沒意思了。」

  譚意哥也知道這一些關節人情的,只是因為心情不佳,身子也有點不舒服,所以才在丁婉卿面前撒撒嬌,忸怩作態一番而已,真到出了門,她還是不敢延誤的,連聲地催著那兩名抬轎的轎夫快走。

  她的氣派很大,雖然限於身份;她只能乘坐兩人的青衣小轎,可是轎圍子都是新的,而且還有兩名預備的轎夫在後面跟著,所以她不怕趕急路累著了抬轎子的力夫,把一乘轎子抬得飛跑。

  運使周大人剛剛履任,還沒有攜眷前來,住在運使署衙後進的官署裡。

  他宴客的場所,也就借用了運署的會客花廳。這雖是私人的聚宴,也有一半是為了公務,所以這是半官方式的,在長沙,這種宴會最流行,也最受人歡迎。

  因為是非正式的,可以談笑自如,可以召妓侑酒助興,卻又因為是在官署中,承值打雜,自有官方的漕丁衙役們,赴宴的人,就無須給下人的打賞了,如若是在私邸,這就不能免了!

  進門開始,打轎的,抬腳凳的,甚至於唱名通報的門房,都得要一份意思。

  雖然客人們多半是身家殷實的大糧戶,不在乎那點小錢,但是也有一些清苦點的文人名士,雖以情名為時所重而受到邀請,這一番打點也夠受的。

  包有甚者,是那些大宅第的下人,可不像主人那樣懂得尊重斯文,他們的態度,是看著賞包的輕重而冷暖的,賞份薄的,他們有的會很捉狹,在門口就吆喝著:「××老爺賞錢二十千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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