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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是場永志的劫數(2)


  阿朱的原型,我們班團支部書記曾經代表女生抱怨我們男生對於班裡的女孩不夠關注,哎喲我的媽,這可真是冤枉我們了……哪能呢?

  這麼多的綺念卻只有一件開花結果,而且是在畢業後。我隱約記得某一夜那個兄弟談起那個女孩的時候,大大咧咧的語氣裡帶著一些異樣的東西,窗戶開著,我躺在月光之下,心中微微一動……我以為我神經過敏。

  後來他們結婚了。

  更多的青絲還沒浮出水面就結束了。青春年少時人有股彆扭勁,能把一絲仿佛春蠶吐出的愛情埋葬在心底多年。無論是否開花結果,過程就美得讓人多年後回想還要落淚。

  如今則是相親時代,和一個美女相逢,只需從頭到腳掃描一遍,便可知道容顏和腰腿,瞭解鞋包的品牌,幾秒鐘內判斷除是否是自己所好。如果不合心意,半個小時後告別而去,一天內就從你的腦海裡徹底清空。

  什麼時候這個世界的節奏變得那麼快了?

  多年後我在北美遇到了一位交友廣泛的師弟,那時我因為寫書而小有名氣,師弟則正在尋求轉行,轉去五大戰略諮詢公司工作,據說在那裡上班的人負責「給全世界的老闆上課」。

  師弟的威能廣大,大到曾在考完GRE以後找來幾個同學把化學專項考試的考題彙編為教材,倒手賣給新東方,狠賺了一筆。師弟說俞敏洪拿著一摞現金出來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真是豪氣干雲。

  師弟對我很好奇,說師兄你如此人物,我何以就沒有聽過你的事蹟呢?我說不是你孤陋寡聞,是我那時候還不確知自己的命運和人生,只是抱著一點小小的所謂理想的東西在被窩裡看小說,豬一樣哼哼著過著混沌的生活。

  我曾經以為那種混沌的日子還很長久,但它終究在一個下雨的午後結束了。

  我拿到Washington University in St.Louis的博士錄取通知書時還欠了32個學分的選修課沒上,然而只剩下最後一個學期了,教務處的老師搖搖頭對我說,你怕是沒法按期畢業了。

  我說什麼也要一搏,於是真的註冊了32學分的選修課。那個學期裡我整天騎著自行車像送快遞的小弟那樣狂奔在各個選修課教室之間,因為太多課了,腦子根本轉不過來,通常拿了老師發的提綱就在趴在後排睡覺。就這麼一睡睡過去大半個學期。

  終於快考試了,怎麼也得打起精神來聽兩節課。在那門叫《地質環境導論》的課上,在一個陽光燦爛的午後,我睜開蒙矓的睡眼,看見一個穿著白裙的女孩坐在前面,娓娓的長髮,背影端靜。一瞬間仿佛整個世界的光都集中在那個背影上,我的心跳真真地加快到了每分鐘一百二十次。仿佛戰場之上的劈面相逢,又如從一場做了二十二年的大夢中醒來,如今我已經不記得那個女孩長什麼模樣了,只記得那個背影,那些光,那場如利刃般破風而來的遭遇。

  我拍拍旁邊打瞌睡的阿隼說,嗨哥們,看前面那個妞!

  阿隼撫了撫高度近視眼鏡,這個沒有任何戀愛經歷的傢伙以一個古玩名家鑒賞古董的眼神在女孩的背影上盤桓良久,咂吧咂吧嘴說,腿有點粗。

  然後他就接著睡覺了。

  我心裡很鬱悶,阿隼那句評論一出,我就落在了下風。我還處在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的境界,而阿隼已經提升到了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的層次,那確實是個漂亮的、腿有點粗粗的女孩……可在我的眼裡,她就是陽光。

  我仰望陽光,卻感覺到自己向著巨大的深淵墜落。

  我開始糊弄其他選修課的論文,可每次都准點坐在那個教室裡,聽著一門我根本不喜歡的選修課。我每次都坐在後排,這樣我便可以看那個女孩的背影,我很少見過她的臉。,因為她非常認真從不左顧右盼,而我居然缺乏勇氣繞到前面去,別說去搭訕了。

  她常常穿著那身仿佛蓄滿陽光的白裙子,背挺得筆直,頭髮如一幕瀑布,在髮絲間做小小的裝飾。我默默地看著,喜悅而又悲哀,因為我的時間所剩越來越少了,如果我不廢掉那份錄取通知書,我只剩幾堂課可以繼續看見她了。以後我們之間會相隔巨大的太平洋。

  可是我能廢掉那紙通知書麼?廢掉那紙通知書我去幹什麼?我上了四年大學,都在為那紙美國通知書玩命。

  我忽然間有種可怕的感覺,那就是我真的要畢業了,我所剩的混沌時光不多了,我的人生中已經出現了一條路,我沒有什麼選擇只能順著它繼續走下去……從此對於我而言,再無「自由」二字。

  曾經我和我的兄弟一樣,是自由的公野馬,恣意地泡在草原上。雖然知道總有一天會被戴上籠頭勒上韁繩架上馬鞍,卻沒想到這一天來得時候那麼措手不及。

  那門課的老師說,畢業班的同學們可以不用來參加考試了,交篇論文就可以拿學分,我舉手說我還是想考一下,鞏固鞏固。這話說得如此傻逼,乃至於班上其他要畢業的兄弟想必都在暗地裡猛豎中指。可只有這樣,我才能在那個教室裡再坐一次,最後一次看那個背影。

  考試的那天那個女孩沒有來,選修課的考試很簡單,我只用十五分鐘就打完了卷子。

  窗外從陽光融融到烏雲密佈到下午只用了幾分鐘的時間,我坐在那瞬息變化的光中,仿佛看著自己的人生如一台暴走的膠片放映機那樣飛閃,從未有這種感覺從未有這麼悲欣交集,我呆呆地坐著,仿佛聽見全世界在我耳邊呼喊。

  可我真正想聽到的那個聲音悄無聲息。

  一瞬間我靈台清明,我無聲地笑起來,起身交卷。

  走出電教大樓的時候,外面已是大雨綿綿,門口空無一人,雨滴在水泥地磚上破碎。我打開傘,忽然看見那個白色的影子向我跑來,女孩穿了一條紅色碎花的裙子去配那套白裙的上衣。

  那是我距離她最近的一次,也是我對我的青春告別的一次。我直視她,微笑,努力勇敢,不掩飾我對她稚嫩的、無由的仰慕。我期待在那一刻她會覺得這個師兄有點奇怪,從而記住,於是這場無果的愛慕便不是鏡花水月。

  她的紅裙在雨中翻動……哈!裙子真短!腿也許真是有點粗。

  雨聲落在我的耳中,仿佛雷鳴,我們擦肩而過。

  我打著傘站在門外,看向光線昏暗的門洞裡,她消失的地方。我大概占了十五分鐘,然後轉身離去。我這一生諸多勇敢,也做過很多懦弱的事。

  多年之後在美國的一個夜晚,我沒有來由地夢見那個女孩,我推著自行車,她打著傘,在空無一人的北大校園裡相遇。我們默默的對立,劈面相逢。我的嘴唇蠕動,卻發不出一絲聲音。

  我忽然想起,自己從不知道她的名字。

  醒來的時候我開了一瓶麥芽威士卡,加冰,默默地喝完了。致敬於我那無可言說的青春。

  青春便是好多好多的夢想和好多好多的女孩子的側影一起化為碎光和泡沫的一段時間啊。並不神聖,也絕不永恆,但它對我們每個人都重要,因為它自由廣大,因為它去而不回。

  結尾時無緣無故想起濟慈的詩來:別了!別了!你哀傷的聖歌退入了後面的草地,流過溪水,湧上山坡;而此時,它正深深,埋在下一個山谷的陰影中:是幻覺,還是夢寐?

  那歌聲去了:我醒了?我睡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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