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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


  我所知道的第一個謳歌流浪的女人是三毛,那首歌是《橄欖樹》,演唱的是齊豫,三毛寫的歌詞。

  那時候我還不知道齊豫是齊秦的姐姐,姐姐要流浪,弟弟要做狼,畢竟看起來不是一家子,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寫詞女人的夢想,要背一把吉他去遠方流浪,無羈無掛,宛如煙塵。

  三毛的書我讀得不多,惟有《撒哈拉的故事》和《夢裡花落知多少》。對於這個女人,我的尊敬大於仰慕,每次想起這個名字,總是想到夕陽下一個長髮女人的背影,此外還有非洲沙漠上乾枯古老的風。

  我相信三毛是個真的想要流浪的女人,因為撒哈拉、荷西和沙漠深處的仙人掌,還有一個有趣的故事。

  三毛小的時候,課堂命題作文《你的理想》,三毛寫,「我想做個拾破爛的,一邊可以享受自然的陽光,一邊可以看看別人是不是丟掉了什麼好東西。」老師大怒,打回去重寫,三毛的第二版理想是:「我想做個小販……」老師勉強表示滿意,雖然不夠崇高,畢竟也是社會流通的一個環節,至少比起第一版已經大有進步了。接下去三毛繼續寫,「我想做一個小販……一邊可以享受自然的陽光,一邊看看有沒有人把好東西扔到旁邊的垃圾堆裡。」

  我想流浪是一種情結,很多凡俗的人都有的,想要跳出身邊這個凡俗的世界,夢想自然和自由,遠方和遠行,宛如煙塵的生活。我中學的時候,周圍多的是趁老師板書時候翻起裙子看閒書的女孩。中午吃飯說起理想的時候,女孩子就蹺起手指,招搖著指尖並不存在的豆蔻說:「我的理想是流浪。」這個夢想變到男孩嘴裡,則是:「我要周遊地球。」

  每當這個時候,我就猛扒幾口飯,並且嘗試一下能否從神游千里的同學飯盒里弄一塊牛肉什麼的出來。

  後來我從中國走到美國,發現這個情結已流毒西夷。除了高速公路上跑著的旅遊房車外,更親近自然的野外生活也很流行。我的一個美國朋友在伊利諾州大學芝加哥分校的藥學院讀藥學博士,曾是一個自然主義者,二十三歲那年和有著共同追求的女朋友去了美國國家公園「Smokey Mountain」旁邊的一處寂靜深山,嘗試過和大自然心貼心的享受,據說除了衣服和避孕藥之外,沒帶任何物質文明的裝備,封了銀行帳戶賣掉房子,仰天大笑出門去,這個情景在我腦袋裡總有點彌爾頓《失樂園》的感覺:

  兩人攜手慢移流浪的腳步
  離開伊甸
  踏上他們孤寂的旅途。

  當然,不同于亞當夏娃對於惡劣環境的畏懼,這大兄弟滿心都是即將告別污染和束縛、享受自然陽光的快活。不過這場說走就走的旅行的結果我們已經知道,如果他至今仍在大自然裡悠哉遊哉地睡在吊床上,吃野葡萄看溪水裡沐浴的女朋友,那麼即將從醫學院畢業的那個新博士是誰?

  二十五歲的時候,這個大兄弟光著屁股在高速路旁攔了輛車,到最近的鎮子給家裡打了個電話,回到喧囂凡俗的現實中了。

  「首先是褲子破了,針線都沒有,」兄弟是如此解釋他那次偉大的放棄的,「然後是伊利諾伊太冷,要是在南方找個地方,也許還能再多挺兩年。」

  這番話的效果仿佛一個半途溜回家的紅軍戰士說「就是路上沒有吃的,要是有美國牛肉罐頭,我肯定能到革命根據地……至少再走五百里地。」

  我很想跟那位美國朋友說,流浪是沒法挑地方的,總去佛羅里達海濱浴場那叫度假。

  流浪有流浪的風骨,流浪也有流浪的代價。

  流浪的宗師,我想該是犬儒學派的安提賽尼斯(Antisthenes),再往上追溯一輩,就是他的老師蘇格拉底。大哲安提賽尼斯因為家裡起的名字太長,不好記,所以在普通中國人的記憶中,是難以留下什麼印象的,不過有個故事,倒是婦孺皆知,話說有一日亞歷山大大帝去探望這位流浪的大哲,大哲正吃完討來的麵包,在街邊曬太陽浴。大帝上前說我富有四海你想要啥我給你啥,大哲說那你趕快站一邊兒去別擋著太陽行不?無疑,大哲取得了這一輪鬥爭的勝利,他堅持了犬儒學派的原則,真正的幸福不靠豐富的物質生活滿足,而是精神。物質是稍縱即逝的玩意兒,精神上的安樂才是永恆的至高的。

  如果安提賽尼斯可以跋山涉水三千公里,我想他會和印度大哲釋迦牟尼相見恨晚,不過我們要說的並非他的學說而是他的生活方式。安提賽尼斯住在一隻木桶裡,全部家當是一襲斗篷、一根棍子和一隻麵包袋。這讓我們想到武俠時代的丐幫和一隻破沿缺口的大碗。那麼安提賽尼斯流浪得如此逍遙,為何不見丐幫弟子個個滿懷舒暢?我琢磨著如此多的希望流浪的人該不是想變成丐幫弟子?

  我總是懷著某種幸災樂禍的惡意,看著我那些嚮往流浪的朋友。我知道我無法勸說他們,所以總是等著他們碰到南牆之後回來跟我講如何失敗的故事。至今我還記得高中時代,兩個嚮往流浪的朋友騎著自行車帶著100塊錢上了路,要騎到他們所知的最遠的地方去。他們騎到了兩百公里外的南京,用最後幾塊錢打了長途電話,拿到匯款之後買了火車票扔下自行車,悄無聲息地回家了。

  青春年少或者說少不更事的時候,人總是有那種美好的憧憬,只看紙面上的一層,卻看不到先賢們留在紙背後的汗漬甚至血印。那些曾經流浪獨行的人們曾經揮下怎樣鋒利狠絕的一刀,去斬斷對凡俗的依賴和眷戀啊。後人卻沒有跟夢想相配的勇氣,大家重複著頭撞南牆的經歷,安然也黯然地回到林立的鋼筋混凝土大廈中去。

  流浪所以如此浪漫和令人嚮往,是因為只有少數人可以承擔它的代價。它是一種高貴甚至殘酷的享受,冷冷地高高地嘲弄著羈縻於物欲的凡夫俗子。

  不過也好,如果世人都能享受流浪,那麼也許女人都會是三毛,男人都會是海子。前者用絲襪把自己吊了起來,後者在山海關下平躺在鐵軌上。

  有時候想想,流浪還是血腥的,已經有不少為此付出過血酬,卻偏偏還有新來的人憧憬著這種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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