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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


  「好!」木和尚抄起那兩個骨灰罎子大步走進寺裡,撞起了大鐘。

  鐘聲轟鳴,一時間,寺裡所有的和尚都跑了出來,茫然不知所措地圍在一起。一個老和尚也氣喘吁吁的跑到了大殿前,只見木和尚身邊居然站著一個美豔的女子,心裡惱火,大聲喝問道:「師弟,這是怎麼回事?」

  「木和尚只想做一個法事,請各位幫忙,」木和尚合十行禮,臉上瘋瘋顛顛的樣子忽然都不見了。

  「法事?這麼晚了做什麼法事?」老和尚是方丈,呼喝起來大有威風。

  「明日就過了頭七,請方丈成全。」女子低頭道。

  「女施主,不是貧僧怪你,可是你孤身女子夜入寺中,有違寺規。」方丈見周圍幾個小和尚眼神盡往女子身上偷看,心下更怒。

  「我在哪裡無所謂,只要方丈願意幫我做這單法事,我立刻就走,」女子輕聲道。

  「縱然要做法事,也沒有驚動全寺的道理。」

  「不是這位姑娘要驚動全寺,是木和尚自己要喚來全寺的弟子,」木和尚答道。

  「你又發的什麼瘋?」方丈對自己的師弟更是不留面子。

  「只因此二人確實值得我們全寺為之超度。」木和尚緩緩說道。

  「既然如此,那好,全寺一夜法會,五十兩銀子,請施主捐了香火罷。」方丈原本貪財,這時候見女子的衣著不像是貧窮的模樣,又起了賺錢的心思。

  「我……我沒有錢了,」女子搖頭。

  「施主莫非是捉弄我等?」方丈頓時翻了臉。

  女子無言,只是微微搖頭。

  「師兄,你能否少賺這一次錢?」木和尚歎道。

  「你是方丈,還是我是方丈?師弟,你素來目無尊長,仗著師傅當年寵愛你就放肆妄為,今日居然為了一個女子頂撞方丈?莫要怪師兄動用戒律罰你!」方丈大怒。

  木和尚長歎一聲,忽然攬衣跪下,對方丈連連磕頭道:「師兄,木和尚從來不曾有求於你,就請師兄准了這一個法會吧!」

  「你這……這是為何?不要以為磕頭我就怕了,你想逼迫方丈不成?」老方丈大驚,扭過頭不去看他。

  木和尚不再說話,只是砰砰磕頭,一滴滴鮮血從他額頭上落到地下,周圍一片寂靜,只有他磕頭的聲音。

  紅衣女子默默地看著他,又仰頭看向天空,而後輕聲問道:「方丈,你不過是要五十兩銀子是麼?你等等我,我就拿銀子回來。」

  木和尚忽然抬起頭,他臉上盡是鮮血,神色猙獰,放聲怒喝:「你待要為他們做法事的銀子來於匪盜之手麼?」

  「不,」女子搖頭,「可是大師又何必如此?我所知道的木和尚,佛前尚不低頭。」

  「磕頭算什麼?佛又算什麼?佛是泥塑木雕。」木和尚一邊磕頭一邊苦笑,「木和尚讀了佛經不能救人,難道磕兩個頭為人做一場法事還不行麼?」

  「大師何必為當年的事情自責呢?」女子苦笑,「都過去了。」

  木和尚再不回答,只是磕頭,不停的磕頭。血最終在地面上染紅了碗口大的一團,方丈終於擺著手道:「莫磕頭了,莫磕頭了,我怕了你了,怕了你了。拿法器來,大家進大雄寶殿坐下,今夜就當白作一場法事。以後少叫我看見你這個瘋子。」

  女子幽幽地嘆息一聲,木和尚艱難地抬起頭來對她笑了一下,笑得很苦。

  五百多僧眾,一夜燈火通明,鑼鼓不休,頌經的聲音遠遠飄進了杭州城的千家萬戶。附近的人們都猜測著什麼樣的大人物居然勞動了靈隱古寺全班和尚,這確實也是靈隱寺建寺以來少見的大法會,可是頌經擊鼓的和尚們卻並不知道他們在為誰的亡魂超度。

  女子沒有進寺,她如言守在寺門外面。夜風一陣寒似一陣,她的身影顯得份外嬌弱。可她只是呆呆地站在那裡,沒有一絲換個地方躲避寒風的意思。寺內的頌經聲回蕩了很久,終於停下了,隨著最後一聲木魚響,魂魄是不是已經上了西天?

  兩行晶瑩的淚水緩緩爬過了她蒼白的面頰。

  過了很久,木和尚走出了寺門:「骨灰我明日會代你葬在寺後的塔林裡。」

  「多謝木大師,我就不去看了,」女子輕聲道,「明日,我要去見一個人,不知道能不能活著回來。」

  「你真的是當年那些孩子中的一個?和尚見你腰中纏的似乎是軟劍,當年那些孩子中卻是沒有會武功的。」

  「一言難盡,」女子搖頭。

  「你到底叫什麼名字?」木和尚終於忍不住問道。

  「我還是不說為好,說了,只怕給大師惹下麻煩。」

  「麻煩?」

  「對於我,朝廷殺之後快,大師若知道我是誰,只有害了大師。」

  「難道你做下了什麼殺人放火的勾當?」木和尚皺起了眉頭。

  「人,我殺過,都是該殺的人,朝廷誅殺我們,卻是另一個罪名。」

  「什麼?」

  「造反。」女子說得很簡單。

  「造反?」木和尚頗為吃驚,思索良久才問道,「莫非你是明尊教的人?」

  「大師知道了又有什麼用呢?」

  「是啊,無用。那你恐怕也並不相信我佛所謂因果報應,諸天地獄之說吧?」

  「不相信。我請大師超度,只因為他們生前信佛。」

  木和尚點頭,不再說話。

  沉默了很久,女子道:「多謝木大師,我已經沒什麼遺憾了,就此別過。」

  她臉上忽然有了一絲笑容,雖然朦朧,卻美得讓人心動:「看見大師,又想起以前的事,有樂有苦,還是沒有忘記。」

  說完,她轉身離去,孤零零的一個人,連包袱也沒有帶走。

  「當年的那些孩子裡和尚只記得一個,她總是穿紅色的紗裙,在鞋子裡塞香木屑,常常看著西湖水發呆,彈的琴很好聽。和尚記得她曾悄悄給和尚說將來要嫁憐惜她的人……」木和尚忽然對著那女子的背影大喊,「她的名字叫風紅。」

  女子遙遙地轉過身來對他笑,消失在夜的黑暗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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