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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第九章 粉生紅

  謝童搖著一柄墨書白紙扇,邁著悠閒的步子上了七曜樓。

  她將車馬留在幾十步外的小巷裡,一身青衣書生的裝束,身後也沒有隨從。這樣出門在開封豪富人家看來簡直不可思議。開封地方富庶,黃河水道上舟船往來不絕,江北的貨物交通約有三成要從開封經過,是以商家眾多,黃金白銀鬥進鬥出,名門富豪比比皆是。豪門之間又有爭雄鬥富的風氣,更以此巴結蒙古權貴。出門的派頭一個更比一個威風,隨從數十人,前呼後擁,上張綢傘,下乘駿馬。家人吆喝開道在前,西域請來的馬師護衛緊隨在身後,幾十丈以外行人避之唯恐不及。元初所謂南人為末品,居蒙古色目人之後的情景早已不復見聞。而謝童所掌握的謝家在開封豪門中數一數二,她本人又聰明善賈,謝家在開封的聲勢一年大過一年,銀窖裡的銀磚多得可以砌出一面大牆來。她本人也有了天落銀的稱號,說她賺錢卻是不需要自己動手,只等天上往下掉就好了。

  可是謝童卻素來衣著素淡,不求排場。她行蹤不定,真正知道她底細的人一個也沒有,謝公子這個名號卻是擲地有聲的。她本人文秀典雅,精於經論又通曉詩詞,更兼家勢雄厚,於是有意和謝家結親的名門閨秀數不勝數。謝童一襲男兒裝束,卻是傷過不知多少閨閣女子的心。

  她悄悄踏進大門,也不言語,隨手抱拳給眾人行禮。此時正值午時,樓下雜坐飲酒的人不少,見她進來,居然有七八成都慌慌張張的站起來答禮。謝童淺淺的笑著,還沒等那些人來得及說話,她已經搖著扇子上了二樓雅座。

  世家年少,公子如玉。名不虛傳,果真名不虛傳,一個當鋪的老朝奉碰巧在樓下用飯,瞪著一對昏花的老眼讚歎不已。旁邊跟著的小夥計見他看一個男人,還是口水要掉進碗裡的樣子,不由的大為詫異,小心的問道:先生,那公子是誰啊?

  話音還沒有落,只見老朝奉忽的跳了起來,揪著小夥計的衣領喝道:呆子,謝公子這個財神爺在這裡,你還不去告訴掌櫃的知道。掌櫃的朝思暮想,就是要見謝公子一面,只求謝家手下留情不要吞了我們的鋪子,難道你不知道怎的?

  看著老朝奉兇神惡煞的樣子,小夥計戰戰兢兢的道:不過出來的時候,翠兒說掌櫃的要服侍六夫人洗澡,我可不敢闖進去喊他。

  你不敢,你以為我敢麼?老朝奉話沒說完,已經胡亂的擦起了嘴,鬍子上還掛著油星就準備往樓上跑。

  先生,你和我一起去可好?小夥計怯生生的拉著他問道。

  不,不去,我不去,老朝奉臉上掛著有點癡呆的笑容,腦袋搖得和搖鼓一般,我要上樓再去瞻仰瞻仰謝公子的風采!

  小夥計無可奈何的看著老朝奉和一大幫人一起樂顛顛的往樓上竄,一邊還聽他念叨:名不虛傳,名不虛傳,今日要好好看看,好好看看……

  他只得趕緊往掌櫃的家裡去,心裡還忐忑不安,不知道打攪了掌櫃的和六夫人戲水的雅興會不會遭狗血淋頭的一頓臭駡。而此時和他一起往外面跑的小夥計居然有十多個,剩下的十有八九都在往樓上湧。人分作兩撥兒離去,一樓頓時空了。把小夥計看得目瞪口呆。

  謝童扯著袍擺,撿了張向陽的桌子坐下。中午時分,二樓的雅座盡是空著的,卻是一樓的人紛紛湧上,把座位幾乎占滿了。謝童不以為意,在四周一片銅鈴大眼下不動聲色的喝茶,樓上的氣氛說不出的古怪。她喝茶很講究,別人都是現上熱茶,她到這裡,不用吩咐,夥計已經小心翼翼的上了溫熱的山泉水和茶葉,外帶一隻紅泥小爐和一套精緻的薄胎瓷茶具。謝童優雅的燒上泉水,以八成開的水燙了杯子和茶海,取一隻紫砂小壺,掂量著撮上一點茶葉,加水加蓋悶上一小會兒,篩去茶葉,將碧青的茶水在茶海中涼了片刻,這才開始自斟自飲。

  這一串動作約莫是兩柱香的功夫,她一舉一動,都聽見周圍的人群裡發出低低的驚歎,無數目光都彙集在她纖纖的十指上。多虧謝童見慣了這種場面,不但能夠忍著不笑,還能抽空對周圍微微點頭。每次點頭,驚歎聲自然又大了些。

  茶飲到一半,樓下隆隆的聲音從遠處而來,第一輛馬車已經到了。駿馬急煞在門前,一個萬字紋湖綢大襖的胖漢氣喘吁吁的奔上樓來,胖漢在樓梯附近眯起精光四射的小眼,一瞥之下就看定了謝童的位置,急忙正正帽子,拉扯拉扯大襖,一溜小步兒跑到謝童桌前。

  小的西城小四海銀莊錢四海見過當家的,他滿臉堆笑的給謝童作揖。

  謝童見一張汗津津,圓胖圓胖的臉幾乎就要湊到自己臉上,一時吃驚,一口茶水差點兒就要噴到他臉上。好歹忍住了,她一邊摸出自己的手帕遞給那胖漢,一邊仰著身子怕他把臉貼到自己面頰上,說道:錢掌櫃先擦擦汗,不知道掌櫃的此來有何貴幹啊?

  那錢掌櫃忽然意識到自己動作不敬,急忙退後一步,結結巴巴的說道:蒙當、當家的賞識,小的、小的是前年掌管了小四海銀莊的攤子,當家的貴人多忘事,怕是記不起來了。

  和在下有什麼關係麼?謝童還是沒聽明白。

  當家的忘記了,小四海銀莊是當家的所有。當家的前年從李三爺手下收過來的,小的當這個掌櫃,也就是為當家的盡心。漢子點頭哈腰的說道。

  嗷,原來是我名下的產業,謝童終於算是想出了點眉目。

  正是,正是!小的蒙當家的賞識,無以為報,只能盡心經營,這些年賺了六千多兩銀子。可是當家的神龍難見,總也不來查收銀子,小的揣著這麼些銀子心裡惶恐,又怕惹上了官司,特來請當家的寫個花押,把銀子收去吧!漢子小心的遞上一本帳簿。

  謝童隨手取過筆,在銀子的數目下畫了個終南山的鬼符。漢子也不查看,一連串的點頭道:小的明天就把銀子送到府上庫房請蘇先生點收。謝童微微揮手,漢子千恩萬謝一番下去了。

  謝童還沒來得及再端起茶杯,樓下馬蹄聲亂,不知道有多少車馬一齊停在了七曜樓下,謝童無可奈何的歎口氣,擺起一付笑臉看著一堆人跌跌撞撞沖上樓來。隨後謝童被一圈人圍作鐵壁金湯之勢,四周濃重的汗味幾乎要把她熏暈過去,偏偏她還得一本一本的查看那些人遞上來的無數帳目,再左一個右一個的畫符。她唯一能表示不滿的,也就是在擦汗的時候在汗巾裡自己做鬼臉。

  謝家自己的人剛剛退了下去,又有開封城其他大小商號的老闆上來見禮。即使謝童聰明,昨夜一夜不睡之後也應付不來這許多事情,到最後大家圍成個大圈兒,沒完沒了的作揖。謝童頭昏腦脹又兼腰酸背痛,滿嘴都是財源滾滾,久仰久仰,發財發財和三生有幸。

  七嘴八舌中,一聲大笑忽然響起在眾人耳旁。謝童心裡一驚,抬頭看去,一個紫色長袍的公子帶著十幾個跟班正站在樓梯旁,身邊竟也是圍繞著一群人。

  那個紫衣公子卻不答禮那些點頭哈腰的人,一揮手排開眾人,直向謝童走來。他身材高大,英俊儒雅,氣勢不在謝童之下,周圍的人不由自主的給他讓開了路。謝童的臉上卻有點苦意。

  三公子,謝童長揖到地。

  謝賢弟別來無恙,那人正是開封呂家的三少爺,在開封足以和謝童並稱的世家公子──呂鶴延。

  一切安好,托三公子的洪福了,謝童一邊應付,一邊暗暗苦笑。

  我心甚慰!呂鶴延一扇擊掌笑道,謝賢弟今日難得一見,何必應付這些俗人,你我去頂樓喝上一杯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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