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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他周身已經如同起火,不能再等,鯉魚般躍入泉眼中。那眼泉表面看去只是井口大小,下面卻不知道多深多廣,道士們圍立在泉眼邊,兩個人拉著索帶,只能看見被拉出去的索帶越來越長,一根不夠,便再接一根,似乎玄海在下面已經越潛越深。他有龜息之術,不用浮起換氣,是道士們中水性最好的一人。

  道士們每隔片刻便扯一扯索帶,每次索帶盡頭都傳來一次輕微的拉動,表示下面的情況尚好。玄明在旁邊看著,略略覺得安慰。

  他轉身來到打坐煉氣的首領身邊:「玄重,大概已經沉下四十餘丈了。」

  首領睜開眼睛,臉色略微回復了一些:「拉玄海上來,若是找不到,便歇歇再換人,這事情只宜慢不宜快。」

  「是!」玄明回頭沖著拉索子的道士,「慢慢地拉玄海上來。」

  道士們開始緩緩地收回索帶,下面的玄海開始以為是問他下面的情況,輕輕的回扯了一下表示一切皆好,等到明白是要拉他上來,也不再用力,任憑索帶一尺一尺被回卷在轉軸上。

  首領再次合眼煉氣。

  「薛師兄!」忽然有人驚恐地吼叫,聲音扭曲變形。

  首領猛地睜眼,看見拉著索子的兩個道士臉色都變得慘白,似乎竭盡全力,卻再也收不回一寸。他猛地起身,上前搭手,以他的力量可以在陡峭的雪坡上單手押住下滑的健騾,此時卻也拉不回一個人了。他只覺得索帶上傳來巨大的力量,仿佛對面是一頭鯨鯊,正在水中拼命地翻騰。幸虧索帶不是普通的質地,利劍也不能傷,否則早已被那股巨大的力量撕裂了。

  他臉色大變。

  「太音希聲,能悟證真!」他厲聲持咒,聲如洪鐘。

  他的雙臂被隱隱的火色環繞,雙手快速地回卷。這次他在力量上占了上風,索帶迅速的被收了回來。

  「把藥箱提過來!」首領暴喝。

  索帶幾乎已經收到了盡頭,首領最後猛一發勁,覺得渾身力量洪水般地傾瀉出去。他已經盡了全力,裹在鯊皮中的玄海被他強行拉出寒泉。

  兩個年輕的道士沖上去接住玄海。

  「不要!」首領大吼。

  可惜已經遲了,被道士們接住的玄海似乎已經沒有了呼吸,凍得蜷縮成一團。可是他忽然一掙,那條堅韌的索帶也被他崩成碎片,他雙臂晃開,仿佛鐵棒一樣砸在兩個道士的身上,把他們拋了出去。

  所有人都聽見清脆的「哢嚓」聲。他們修為都不淺,明白震飛兩名同門的時候,玄海自己的雙臂也都斷了。

  所有人同聲拔劍,劍吟仿佛龍吟。

  玄海被圍在眾人中間,卻全然不知道恐懼。他的眼睛呆呆的望著天空,臉上無數神情瞬息閃變,時而是極度的驚懼,時而天真如稚子,時而是徹骨的悲戚,時而又是狂喜的大笑。可是他的眼神和表情全然不搭配,仿佛整個人被撕扯成了兩半。

  玄海上前一步,鯊皮水靠上滴滴答答的水落在雪地上,那水仿佛是沸騰的,所到之處的雪立即融化。

  道士們驚懼地退後一步,劍上俱騰起火色。

  玄海再進一步。

  首領低聲持咒:「太音希聲,能悟證真。」

  玄海忽然猛衝向首領,首領拔劍直指他的眉心。這一次玄海沒能沖到他面前,只是沖了兩步,便雙腿一軟,緩緩地跪下在雪地裡。他的雙手顫抖著,蜷縮在胸前作火焰蓮花之形,他臉上忽然滿是解脫的大喜悅的笑,嘴角流涎,半歪著脖子仰望天空。

  他永遠的僵在這個動作上,一切靜了下去,鯊皮水靠上的水緩緩地下流了一陣,漸漸凝結成冰,把他包裹在其中,晶瑩剔透的像是一尊冰雕。

  道士們驚魂甫定,一齊轉頭看著首領。

  首領年輕的臉上毫無表情,他緩緩走上去,手裡帶起一片火光拂過玄海的臉。玄海臉上的冰融化,首領默默地看著他的眼睛。

  「你看見了麼?」首領低低嘆息了一聲,轉身走到寒泉邊。

  道士們這才圍了上去,最先的一人仿佛見了鬼一樣伸手顫巍巍地指著玄海的眼睛。眾人看了一眼,每個人的心都像是被凍住了。那雙死人的眼睛已經分不出眼白和瞳仁,而是整個地變成了兩團焦炭,在眼眶裡微微地滾動。

  玄明從背後接近首領:「玄海看見了……什麼?」

  「總之不是我們這一世界的東西。」首領低聲說,「他死得未必痛苦,也不必為他傷心,卻是我太無能了。」

  「捆上我!我下去!」他忽的斷喝。

  「碧瞳兒!」玄明急忙要阻止,一眾道士也愣住了。

  「我不下去,換你們任何一個人更沒有勝算。然而光明海劍是要帶回去的,即便全部的人都死在這裡也無所謂。」首領張開雙臂,冷然道,「捆上我!」

  古松上的雪霰隨風飄落,良久,玄明上全扯了索帶,緊緊地扣在首領腰間。

  終南山,重陽宮。

  幽暗的空間裡,終南掌教蘇秋炎獨持一盞小燈,站在一個木籠裡,一手緩緩持著索帶。木籠其實是個吊籃,索帶繞在高處的一個轉軸上,蘇秋炎越是放,他自己便沉得越深,直到最後沒入極深處。

  他並無畏懼,就著燈火看著周圍的石壁,石壁砌作圓形,仿佛一個巨大的深井,其上以朱砂作道家諸般大咒,重重疊疊已經難以解讀。這是歷代終南掌教在這裡留下的,可是咒能鎮妖不能鎮神,終沒有鎮住這裡的東西。

  蘇秋炎仰天低低嘆息一聲。

  他放手任小燈落了下去,一點微光,井底有古銅色的光芒閃過。燈火熄滅,蘇秋炎完全沒在黑暗裡了。他抖手,手中光明如炬。

  帶著那只沉重的銅匱,蘇秋炎升了上去。推開上面的罩板,他再次回到了忘真樓裡,多年以來他不曾離開這裡,便是要守護這裡的秘密。

  他將那只銅匱放在地板上,以道袍袖子擦去上面的積灰。銅匱上的花紋漸漸顯露出來,是雙獅與樹木的紋樣,不是中土應該有的東西。這似乎是一件經年的古物了,卻沒有絲毫銹蝕,真是銅色沉重,一些細部的紋路已經難於辨認。

  蘇秋炎撫摸銅匱,忽的像個真正老人似的,雙手微微顫抖。

  「師尊,你曾授我以道,今日再授我以勇吧!」

  蘇秋炎霍然起身,單手提起銅匱,道袍翻飛如在疾風之中,轉身出門。

  門外的陽光下,小弟子正提著毽子玩耍,看見木門忽然洞開。毽子飛在半空中沒有人理會,小道士呆呆的看著走出來的老人。

  閉關十九年之後,終南掌教終於走出了他的小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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