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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更漏子

  梁天德頗有梟雄之性,心意已決,再無變更之理。端木長歌與嚴剛心中雖未必認同白樸,但懾於此人武功,嘴上也都認了,不過此等大事,不答應便罷,一旦應承,再也難脫干係,是以這五人隻言片語之間,便成同舟共濟的局勢。只有梁文靖懊喪無比,他原本怯懦,一聽這等大事,便嚇得不輕,更何況對嚴剛、端木長歌甚為厭惡,與之同流,渾身皆不自在。

  眾人商議已定,將遍地屍首盡皆埋了,白樸道:「待來日韃子退師,再思重迎骸骨,風光厚葬。」眾人盡皆稱是。要知這幾人見慣生死,但凡悲痛都藏在心間,鮮少流露,是以話語說得淒涼,神色卻甚冷漠。梁文靖見了,卻是好不寒心,尋思道:「有道是人死如燈滅,這淮安王待他們不薄,死後也不過如此,我一個替死鬼,到時候就算粉身碎骨,除了爹爹,怕也沒人為我流一滴眼淚。」想著想著,凝望那座土墳,不覺流下淚來。

  眾人當夜就近歇息,白樸早將淮安王的箱籠留下,取出衣冠給梁文靖換過,兩人不但相貌相若,身材竟也仿佛,因之衣冠上身,無不妥帖。

  白朴又向梁文靖詳述軍中官場的規矩,命他演習,梁文靖心不在焉,屢屢出錯,少不得挨上父親的好揍。他不料父親一日之間,竟似變了一個人,硬將自己推入火坑,心中又是氣憤又是委屈,再被梁天德打得狠了,不由得暗恨起來:「你不拿我當兒子,我也不拿你當爹了,我偷偷逃走,瞧你怎麼應付。」他只管胡思亂想,不免行差踏錯,又挨了兩個暴栗子,痛得眼淚直流。

  是夜胡亂過了,次日起身上路,梁文靖立意逃走,不時屎隱尿遁,但都不及逃遠,便被父親逮回,狠狠教訓一頓。眼看在蜀道上越走越遠,梁文靖望著寂寂群山,漸自絕望起來。

  雖說逃走無門,但他磨磨蹭蹭,終究浪費了不少時光,端木長歌與嚴剛都是怒形於色,白樸望著天色,也不由焦躁道:「今日閉關前是趕不到劍門關了。不如先尋個地方歇息,明日再走。」

  梁文靖一聽,拍手叫好,梁天德瞪他一眼,喝道:「臭小子,你再打逃走的主意,老夫這回打斷你的腿。」梁文靖忍不住頂嘴道:「打斷了更好。」梁天德一愣,隨即想到,這小子若斷了腿,扮演淮安王的大計豈不泡湯。」當即微微冷笑,「你想得倒美,就算不傷筋骨,皮肉之苦卻是少不了的,只需不打臉便好。」

  梁文靖又氣又恨,死死瞪著父親,梁天德面上雖然兇惡,心中也甚煩惱,想這孩子平日溫和馴良,此次遇了大事卻如此執拗,著實令人意外,思來想去,均是因為自己平時管教不當,未能讓他謹記國家大義。而這假扮之事,又非得他心甘情願不可,勉強為之,徒然露出馬腳,前功盡棄。

  白朴見梁天德神情,已知他心意,不由歎道:「此去合州路途尚遙,還容大夥兒慢慢開導令郎,終叫他回心轉意。」

  梁文靖哼了一聲,道:「我死也不扮這個淮安死鬼,到時見了人我只管胡來,總叫大家臉上無光。」梁天德兩眼一瞪,喝道:「豎子爾敢?」伸手便要刮他耳光,天幸出手至半,恍然憬悟,忙使一招「上下交征」,一轉手,重重打在梁文靖臀上。梁文靖負痛,抱著屁股跳開。梁天德欲要再打,白樸已笑道:「罷了,天時不早,離此二十裡,有一處奚穀鎮,咱們早早投宿,才是正經。」

  眾人一路向南,沿途群山嵯峨,林莽深邃,只因蜀嶺高絕,擋住南來北風,朔方雖已萬木凋零,劍門關外卻是芳草連天,綠樹成行,頗有幾分夏日氣象。

  入得奚穀鎮,天色向晚,紅日西沉。五人遙遙瞧見客棧,趕上前去,尚未進門,嚴剛便叫道:「掌櫃的,但凡好酒好菜,儘管將上來。」

  迎客的店小二生就一雙勢利眼子,看出來者不凡,忙賠笑道:「請進請進。」順手掌上燈火。店子裡尚有七八桌客人,鄰近處坐著一男一女。那男子約莫二十來歲,鷹鼻深目,黑衣如墨,眼光直視前方,冷冰冰全無表情,身前一個狹長的黑緞錦囊,也不知盛了何物。那女子則僅見背影,婀娜曼妙,一身百褶牡丹裙刺繡精細、明麗無方,滿頭青絲用一隻鏤花金環束好,露出雪白修長的頸項。

  酒菜流水價送將上來,五人趕路已久,饑腸轆轆,正思大快朵頤,白樸忽道:「且慢。」自袖裡取了一枚銀針,在酒菜間逐一試探,見銀色未變,方道:「諸位請。」

  那黑衣男子端坐不動,目光並不稍移,聽了這話,輕哼一聲。眾人雖覺白樸過於小心,但均不敢多言,各自狼吞虎嚥吃將起來。那店小二端上一個大白瓷盒子,笑道:「諸位大爺,這道菜卻是小店的特產,叫做『醉裡橫行』!」說罷,卻笑吟吟按著盒蓋,並不揭開。嚴剛面色一沉,正要發作,那小二忙笑道:「諸位享用之前,且猜這裡面是何物事?」

  眾人不料這客棧的夥計如此多事,均是莞爾,心中煩惱為之一消,白樸取扇擊掌,笑道:「橫行者,自然是螃蟹,至於還有一個醉裡二字,不消說,那必是醉蟹了。」

  那夥計蹺起大拇指,贊道:「這位客官好見識,所謂秋高蟹肥,正乃當吃的時候,別的菜也就罷了,這蟹麼,不可不吃。」說罷揭開盒子,一股醉人酒香頓時鑽進梁文靖的鼻孔,他定睛細看,果見盒子裡裝著十多個紅通通的大螃蟹。

  白樸取出銀針逐一探過,拱手笑道:「千歲請先用。」這螃蟹梁文靖在華山的溪谷中也曾摸過幾個,只是從未吃過,瞧著一個個張牙舞爪,色澤鮮豔,想其滋味,不覺出神,至於白樸的話,那是萬萬沒有入耳,白樸甚覺尷尬,忙使個眼色,梁天德悄悄伸手,擰了梁文靖一把。

  梁文靖失聲慘叫,滿堂皆驚。他一叫出口,也覺羞慚,訕訕低下頭去。白樸暗松了口氣,又道:「千歲請先用。」梁文靖心念數轉,才想起自己如今身份,欲要不理,又怕父親打罵,遲疑間拈了一隻螃蟹,噌的一下丟進嘴裡,隨後便聽得咯吱作響,仿佛石磨轉動一般。

  梁文靖只覺那蟹殼堅硬,刺得滿口是血,強忍著吞下,好不辛苦。轉眼一瞧,忽見滿堂數十人瞪著自己,面上均有不信之色。他生平從未被這人如此注視,沒得一陣心虛,便故作歡喜,讚歎道:「外酥內嫩,果真好吃。」

  店小二素來伶牙俐嘴,此時也口吃起來:「客官,這……這蟹……」梁文靖接口道:「這蟹不壞,就是殼子老了些,下次先用油酥過,料來滋味更佳。」他說得一本正經,那店小二莫測高深,不由張大了嘴,只是點頭。

  忽聽一個脆生生的北方口音道:「師兄,原來螃蟹可以這麼吃的!」梁文靖舉目看去,只見那著百褶裙的女子不知何時已轉過頭來。兩人四目相對,梁文靖便覺胸口一窒,幾乎兒便喘不過氣來,一雙眼凝在那女子臉上,再也挪動不開。

  梁天德見兒子目光呆滯,微感奇怪,順著他目光瞧去,卻見那女子年不過二八,瓜子臉白裡透紅,瑤鼻挺翹,眉彎入鬢,一雙烏亮大眼水光漣漣,清瑩逼人。梁天德眉頭大皺,瞧梁文靖一眼,暗惱道:「這小子賊眼兮兮,竟是個好色之徒?」欲要出手教訓,又礙於眾目睽睽,有失體統,只得竭力隱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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