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鳳歌 > 滄海Ⅱ | 上頁 下頁
六十八


  陸漸不忿道:「朝廷就沒法制他們麼?」穀縝冷笑一聲,道:「嘉靖老兒天天修道成仙,百姓死活管他屁事。至於別的官兒,都與這些奸商大有干係,好比沈秀,仗他老子的勢,也囤了一大倉穀子。」

  陸漸遲疑道:「沈舟虛,似乎,似乎不象那等人。」

  穀縝道:「他便不是那等人,也有縱容之嫌,我若生了沈秀那種兒子,就該一棒打死。」他說到這裡,有些激動起來,來回踱了幾步,高聲道:「商道之中,天道強於人道,便是正道;人道強于天道,必成歪門邪道。而這些歪門邪道之中,最可恨的,莫過於殺人越貨的無本買賣,好比倭寇,洗劫我中華百姓,再將贓物運到東瀛,或者賤價出賣,或者白白送人。如此一來,東瀛原本缺少的金珠美玉、蘇繡瓷器盡皆饜足。其他商人辛苦收購來的貨物,運到東瀛,要麼一錢不值,要麼大大虧本……」

  陸漸插口道:「朝廷不是有海禁麼?怎麼還能將貨物運往東瀛。」穀縝呸道:「什麼狗屁海禁,都是那幫官僚的混帳主意,再說大明海疆萬里,又禁得住麼?」

  陸漸恍然道:「那就是走私了。」穀縝不耐道:「縱然走私,也是嘉靖老兒逼出來的,海上生意利潤最豐,若無海禁,他大可設立有司,征以稅銀,征到的銀子,再修十座北京城也有多的。嘉靖老兒有錢不賺,真是他奶奶的大蠢蛋。」

  谷縝從來笑嘻嘻的,陸漸極少見他動怒,此時忽見他面紅耳赤,不由好笑。

  穀縝自覺失態,沉默時許,反身坐下,徐徐道:「倭寇專做這等無本買賣,初時小打小鬧,後來越做越大,最盛時,竟有兩萬人來華劫掠。如此一來,別說東瀛沒了生意,西洋、南洋所需的中華之物,也盡能在倭寇手中賤價買到。天下豪商多少都有些海上買賣,海禁以來,大夥兒生計十分艱難,倭寇再這麼一鬧,更是雪上加霜了。我見這情形,私下尋思,既然官府無能,不如設法自救,便用重金徵集了十艘紅毛戰艦,埋伏在倭寇返歸東瀛的路上。倭人又貪又蠢,回國時船舶滿載贓物,吃水極深,突然遭襲,別說逃跑,船隻轉身都難。我將戰艦分為兩隊,輪番發炮,圍追堵截,用了三個時辰,將倭船盡數擊沉,只走了汪直、徐海。」

  陸漸聽得血為之沸,拍案叫道:「這件事如此轟轟烈烈,令尊就不知道?」

  穀縝搖頭道,「那一戰倭人死亡殆盡,汪直等人棄眾逃命,事後害怕倭人親眷怪罪,便詐稱遇上颶風,船毀人亡。他們不說,我也無心誇耀。唉,你不知道,那一股倭寇固然敗亡,隨船擄來的百姓也落海喪生,沒活幾人……」說到這裡,他忽地住口,望著廳外沉沉夜色,長歎了一口氣。

  陸漸也是發呆,尋思倭寇與被擄百姓同乘一船,是殺是救,端的為難,換了自己,決不能如穀縝一般果決。驀然間,他望著穀縝,忽覺眼前之人,竟有幾分陌生起來。

  此時魚傳端來飯菜,寥寥幾盤,卻是糟鰣魚、燜火腿、紅腐乳,另有兩般果子。穀縝笑道:「我飲食但求方便,你莫嫌寒磣,將就一二。」陸漸笑道:「我小時候常常挨餓,便是這些飯菜,做夢也吃不到的。」他本就餓了,當下盛了飯,狼吞虎嚥。

  穀縝望著陸漸,忽有些悶悶不樂,放下筷子,斟一碗酒,喝一碗,再斟一碗,如此連喝三碗,方才舉筷進食。

  用罷飯,鴻書正好捧來兩付鎧甲,均是哨官服色,另有兩口腰刀,陸漸忍不住問道:「這些值多少銀子?」鴻書應道:「每副三百兩,賣家與我相熟,故而甲胄之外,奉送兩把腰刀。」

  陸漸啼笑皆非,搖頭道:「這些官軍好不荒唐,難怪盡打敗仗!」穀縝見他忿忿不平,暗自好笑,說道:「他們若不荒唐,便不叫官軍了。」

  兩人換甲挎刀,信步出門。路上只見人馬銜枚,往來無聲,長街漆黑,火光飄忽,遠遠聽著戰靴霍霍有聲,時來時去。

  兩人混在一隊士兵後面,來到三山門外。但見內城與外郭之間,搭著一座十丈木台,四周堆滿柴草,不知有何用途。

  二人溜上城樓,沿著城牆,正一溜兒架著數十尊火炮,垛箭鳥銃弓箭。軍士搬運器具,悄然來去,間或幾聲低語,被狂風一卷,倏爾散去。

  兩人職銜不低,站在那裡,尋常士兵均不敢問。陸漸為這氣氛所奪,正自出神,忽被穀縝拽入譙樓,爬到頂層。谷縝解下一副鉤撓,飛掛樓簷,翻身上了瓦面。陸漸也縱身掠上,吃驚道:「你做什麼?」穀縝笑道:「登高望遠,看場好戲。」

  陸漸愣了愣,舉目眺去,明月西落,曉星漸沉,長風東來,卷得人衣發飛卷,肌膚生寒。這裡已是南京絕頂,夜色未闌,萬戶蕭索;大江東去,破開沉沉夜色;鐘山疊嶂,於天地間分外蒼莽。

  忽聽人語傳來,低頭望去,幾名軍士扛著一乘步輦來到城頭,沈舟虛坐在輦上,手拈羽扇,指點遠方,胡宗憲隨在一旁,容色冷峻,不住頷首。

  陸漸恍然道:「胡宗憲沒有出城?」穀縝道:「虛則實之,實則虛之,所謂胡宗憲出城,不過是沈瘸子的詭計。」說到這裡,他盯著沈舟虛,流露深切恨意。

  「穀縝。」陸漸忍不住道:「你和沈舟虛之間,到底有什麼仇恨?」穀縝皺了皺眉,寂然半晌,徐徐道:「那個商清影,你見過麼?」陸漸道:「見過。」穀縝吐了一口氣,一字字道:「她是我生身母親。」

  陸漸不覺目定口呆,回想起來,那晚在佛堂前,穀縝說得那番話,分明就是怨怪商清影拋棄自己,而他口中的「臭婆娘」,也必是那婦人無疑了。

  霎時間,陸漸心內眾多疑惑豁然貫通,但見穀縝低頭不語,欲要勸說幾句,卻又自恨口拙,想不出精當的話來,二人一時沉默下去,唯有罡風呼嘯,掠身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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