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鳳歌 > 滄海Ⅱ | 上頁 下頁
六十九


  驀然間,那木台下火苗一躥,騰起燒了起來,外郭上響起一陣喧嘩,伴著叫聲,木台漸被火焰吞沒,火光燭天,十裡可見。

  陸漸甚是奇怪,轉頭望去,城中起了五六處火頭,不覺吃驚道:「怎麼回事?」穀縝道:「火是沈舟虛放的,汪直在城外,瞧見火起,聽見喊聲,必然以為徐海在奪取城門……」

  忽聽轟隆一聲,吊橋放下,城門洞開,城頭喊聲更急。

  城郊黑沉沉的,悄無動靜,忽地火光一閃,亮起一點火把,黯若螢火,跳動幾下,便如瘟疫蔓延,滿山遍野湧起火光,密如繁星,彙聚成流,向著城中蜿蜒淌來。

  「這麼多人?」陸漸瞧得倒吸一口冷氣。穀縝也覺驚訝:「麻煩大了,倭寇人數向不滿千,這裡看來,來者何止萬人?」舉目望去,只見沈、胡二人神色凝重,附耳交談,不由心中快意:「沈瘸子設的狐狸套,卻來了一頭餓獅子,不,嘿嘿,一頭大象才是,妙極,妙極,瞧是你捉它,還是它吃你?」

  那火流壓地而來,隨風傳來倭寇咆哮吼叫之聲,初如松濤起伏,漸有山崩海裂之勢。城頭明軍無不變色,兩股戰戰,立足不穩。

  火光越近,當先倭寇面目可辨,有的身披重鎧,頭戴角盔;有的布袍鬼面,赤足狂奔。千百口長刀冷光四射,寒氣沖天。

  沈、胡驀地止聲,深深對視一眼,臉上均有堅毅之色,目光雙雙投往城外。城開如故,倭軍擁入,就當此時,忽聽一聲厲叫:「有伏兵,快退,快退……」那嗓子又高又細,如鋼錐貫耳。陸漸一抬眼,只見一人站在外郭,披頭散髮,瞪著血紅雙眼,如一頭惡狼,向天哀嗥。

  「桓中缺。」陸漸幾乎脫口叫出。忽見沈舟虛羽扇一指,令旗陡舉,箭雨飆出,桓中缺被罩了個正著,身中數十箭,形如刺蝟,從城頭墜下,重重跌在倭寇陣前。

  事變倉卒,當先倭寇望著眼前一堆血肉,驚得呆了,不及後退,身後倭軍已洶湧而至。

  依照沈舟虛之計,先除城內倭寇,再于外郭內城之間布下圈套,虛開城門,誘入汪直圍殲。誰知桓中缺竟不怕死,叫破埋伏。沈舟虛無奈提前發動,羽扇再指,炮銃齊鳴,百餘名倭寇首當其衝,嗷嗷慘嚎,血流滿地。

  陸漸瞧得心悸魄動,幾乎喘不過氣來。忽聽穀縝一聲冷笑,道:「沈瘸子打仗卻是外行。」陸漸奇道:「怎麼說?」

  穀縝道:「前方倭人聽見桓中缺的叫聲,目睹他的死狀,因而生亂,倘若放任自流,勢必向後反沖,擾亂本軍陣腳。這就叫做借力打力,因敵制敵。眼下好了,沈瘸子圖一時之快,一輪炮將這些倭寇打得非死即傷,替汪直除去大患,我若是胡宗憲,先定他一個『指揮不力』之罪,打他三百軍棍。」他賣弄智謀,眉飛色舞,仿佛當真按住沈舟虛,大打軍棍。

  忽聽倭陣中鑼聲大作,鳴金退兵。這支倭軍,大半是來自東瀛的真倭,有大隅、豐後諸島的漁民,也有薩摩浪人。倭人既憨且勇,崇尚權威,只需統帥令下,是戰是退,絕無二話;華人「假倭」較少,如汪直、徐海之流,要麼統帥三軍,要麼專為嚮導,險惡之處,尤勝真倭。

  銅鑼一響,幾排倭人持盾搶上,抵擋城頭炮石,餘下倭軍整而不亂,從容退向城外,幾輪炮石打過,倭人盡已退到城外。

  陸漸正覺可惜,忽見沈舟虛羽扇再指,城頭放起一盞孔明燈,悠悠蕩蕩,飄至半空。霎時間,倭軍陣後燃起點點火光,如一陣疾風,席捲而來。倭軍起初中伏,尚且能退,如今腹背受敵,頓時起了一陣騷動。

  陸漸訝道:「倭寇背後也有官軍?」穀縝道:「那是俞大猷。」陸漸醒悟過來:「是了,徐海也曾說,俞大猷出城了。」

  穀縝道:「他明裡帶兵出城,前往沈莊。倭寇當他中計,自然放心攻城。萬不料俞大猷走到半途,殺了個回馬槍,轉而埋伏在倭軍之後。倭寇攻城,他攻倭寇。哼,沈瘸子這一條連環計,端的歹毒。」說罷又瞪著沈舟虛,咬牙切齒。陸漸看得奇怪,問道:「你到底幫誰說話?不知道的,還當你是倭寇呢?」

  「我誰也不為。」谷縝冷冷道,「為我自己罷了。」陸漸不覺默然,心道谷縝如此聰明,卻怎的解不開這個心結,換了自己,生母總是生母,恨得一時,也不能恨一世的。但他想來容易,卻不知這世上人越是聰明,心事越多,千絲萬縷,盤根錯節。穀縝縱是灑脫,也不能免俗了。

  嗚嗚嗚,一陣海螺聲起,激越蒼涼,在城池上空沖決回蕩。繼而咚咚咚戰鼓雷鳴,倭軍一掃頹勢,忽又向城內奔來。奔至城門,隨那鼓聲,倏爾分為三隊:

  一隊五千,密集成陣,在門前阻擋俞大猷。一隊三千,牽制內城明軍;剩下兩千精銳,沿著石階,直撲外郭。

  霎時間,雙方進退攻守,如犬牙交錯,驚呼迭起,慘嚎刺耳。外郭明軍箭石傾落,倭軍死傷枕藉,箭石鉛丸撞擊鐵甲鐵盔,叮叮之聲,急如驟雨。

  穀縝不由贊道,「汪老賊有些門道!」陸漸問道:「甚麼門道?」穀縝將手一指,說道:「你看,倭寇攻下外郭,會當如何?」

  陸漸凝目一觀,臉色忽變,失聲道:「不好。」穀縝道:「怎麼不好?」陸漸道:「外郭淪陷,倭人就能將俞大猷擋在城外,這前後夾攻之勢,豈不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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