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鳳歌 > 滄海Ⅱ | 上頁 下頁
六十七


  穀縝起身踱了兩步,徐徐道:「我在書房中盤問這廝,問誰是東島內奸,又如何陷害於我?這廝初時嘴硬,抵死不說,後來被我軟硬兼施,才略略鬆動,正當這時,鳥銃卻響了……」說到這裡,他走到窗邊,指著窗紙上一個圓形小孔,圓孔四周裂紋如絲,清晰可見。

  「這是鉛丸入戶的彈孔。」穀縝又掀開窗扇,陸漸舉目望去,窗戶正對一幢小樓,樓上一團漆黑,不由點頭道,「兇手必是在樓上發銃了。」

  穀縝道:「若是這樣,這人的銃術真是通神,僅憑投在窗紙上的人影,便擊中了徐海眉心。鴻書那時守在房外,聽到銃響,趕上樓時,卻不見人。」

  陸漸沉吟道:「你能猜到來頭麼?」穀縝道:「徐海是倭寇魁首,倭寇必會救他,官府必會捉他。唯獨一方,卻是非殺他不可!」

  陸漸點頭道:「東島內奸麼?」穀縝點頭道:「但有一事我卻想不明白。」他低頭想了一會兒,方道,「若是東島內奸,理當殺我而後快。我背對窗戶,離樓更近,殺我更為容易。但怎的偏不殺我,卻殺徐海呢?」

  陸漸也思索難解,便道:「或許他本意殺你,卻因人影投在窗上,扭曲閃爍,以致失手擊中徐海。」穀縝搖頭道:「若是誤殺,未免銃法太准,即便光天化日,無所遮攔,要想一銃命中眉心,也是極難。」

  說到這裡,二人均感迷惑,沉默一陣,穀縝問道:「姚晴呢?沒和你一塊兒來?」陸漸道:「我追丟啦!」

  穀縝神色錯愕,忽地一拍桌子,大笑道:「追丟了?真有出息。」陸漸臉漲通紅,穀縝拍拍他肩,道:「罷了,她若心中有你,你不找她,她也會來找你的。」陸漸歎道:「她心中有我又如何?徐海已經死了……」

  穀縝聽出他言外之意,雙眉一挑,道:「徐海死了,還有汪直呢!」說到這裡,他臉上忽地陰霾盡去,神采煥發,一如往日自信滿滿,笑嘻嘻地道:「陸漸,你知道這汪直麼?此人字五峰,當過監生,做過行商,倭人叫他老島主,官府卻稱他倭寇之王。」

  說到此處,他挽著陸漸,踱出書房道:「這老狐狸比徐海狡猾許多,捉他原本極難,可巧他也來襲南京。汪直是蚌,沈舟虛是鷸,鷸蚌相爭,漁翁得利,咱們就是漁翁。」

  陸漸道:「你說得輕易,這兩人都不一般,依我看不是鷸蚌,而是猛虎,一招不慎,你我兩個,不夠他們吃的!」

  穀縝看他一眼,笑道:「你可聰明多了。這兩人確是猛虎,但二虎相爭,一死一傷,咱們這次須得親臨戰場,伺機而動。」

  陸漸問道:「你我都是平民,怎能親臨戰場呢?」穀縝道:「這個容易。」一拍手,暗處閃出一人,年過三旬,嘴尖腮陷,一雙小眼中透著精悍之氣。穀縝道:「鴻書,你去買兩副官軍的盔甲來,官銜越大越好。」那人一躬身,快步去了。

  陸漸吃驚道:「官軍的盔甲也能買?」穀縝笑道:「不過兩付盔甲,又不是皇冠龍袍,怎麼不能買?」

  陸漸漲紅了臉,怒道:「豈有此理,做將軍的都不理會麼?」穀縝笑道:「他們只理會銀子。」但見陸漸兀自不平,便又笑道:「如今離寅時尚有半個時辰,咱們不如一邊吃飯,一邊等候。」

  陸漸悶悶不樂,隨穀縝來到一座廳堂,堂外一庭蘭草,雖不在花期,卻也清氣襲人。

  堂外有匾,字跡晦暗不明。堂內玉燭高燒,楠木為梁,烏木為欞,地下一溜檀木桌椅,桌上設蟠龍香案,置一尊古爐,椅背刻有烏蟒銜芝圖,椅側各有一面油黑漆凳,凳上兩口天青大瓦盆,植有落地金錢。正牆上一副淡墨大畫,畫中一位老人足踏扁舟,面色超然,一旁落款:鴟夷子皮,若虛堂主人某年某月某日。大畫左右是兩片烏木鏨銀聯牌,右是「沖盈虛而權天地之利」,左是「通有無而一四海之財」,筆力雄健,氣吞古今。

  二人落座,穀縝道:「這座『若虛堂』連帶宅子都是老頭子的。我有三四年沒來,如今看來,梁園雖好,卻不是久留之地。」

  陸漸道:「魚傳鴻書,都是你的夥計?」穀縝道:「那也是老頭子留下的,忠心無二,精明能幹,只可惜不會武功。」

  陸漸道:「那枚財神指環呢?」穀縝笑了笑,入懷取出那枚翡翠戒指道:「你說這個?」陸漸定神細看,那指環色澤深碧,三縷血痕貫穿指環首尾,粗細不一,仿佛流動不居,環身上方較大,如一方玉印,刻有彎曲字跡,不由奇道:「這是什麼字?」

  「這是石鼓篆字!」穀縝道,「首尾念作『財神通寶』,意即是天上財神爺的寶錢,凡間的錢遇上它,就好比孫子遇上爺爺,只有乖乖聽話了事。」陸漸吃驚道:「這麼說,那些人說的『財神通寶,號令天下』,是真有其事了。」

  「你相信這話?」穀縝莞爾道,「我送給你好了。」陸漸臉一紅,擺手道:「我才不要。」穀縝審視他片時,忽而笑笑,將指環收入懷裡。

  陸漸沉吟一會兒,忽地歎道:「穀縝,無論如何我今日都很歡喜。」穀縝笑道:「喜從何來?」陸漸道:「沒料到你非但沒有勾結倭寇,還是打敗倭寇的大豪傑,大英雄,只可惜令尊不在,他若聽見徐海那番話,你的冤屈也就沒了。」

  「你想錯啦!」穀縝搖了搖頭,「我不是什麼英雄豪傑,我只是一名商人,我對付倭寇,只因他們不守規矩。」他見陸漸神色疑惑,便站起身來,指著那副楹聯道:「你瞧過這副對聯麼?聯中的『沖盈虛』,『通有無』,說的都是商道,所謂商道,就是商場裡的規矩。」

  他說到這裡,望著那幅大畫,沉吟良久,悠悠道:「國人自古鄙視商人,卻不知商道即是天道。聖人雲:『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商人運轉貨物,也是以有轉無,逐十一之利。打個比方,南方茶多,北方茶少,我在南方買茶,運到北方賣出,取南方之有餘,補北方之不足,是不是大大的好事?」陸漸道:「是!」

  穀縝道:「可惜,商道雖是天道,奈何商人卻是俗人,為求財利,不擇手段,故而商道中又摻雜了人道。『人之道,損不足而補有餘』,專一劫貧濟富。比方說,蘇浙閩廣四省經歷多年倭亂,人民流離,耕種不時,官倉連年賑濟,已然告罄。不出明年,必有一場百年不遇的大饑荒……」

  陸漸吃驚道:「這話當真?」穀縝淡淡一笑,說道:「這事不止我明白,許多富戶也都明白,若按以有轉無的道理,就該未雨綢繆,去湖廣四川買來多餘糧食,填補蘇浙閩廣之不足。但據我所知,這些人非但不去別處購糧,反而將本地的糧食搜刮起來,囤積居奇,想等到荒年,大賺一筆。倘若任其所為,不到明年,米價貴如珠璣,不知要餓死多少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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