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鳳歌 > 滄海Ⅱ | 上頁 下頁
二十三


  說到這裡,他眉頭大皺,喝了兩杯酒,方道:「這事越發糾纏不清了,我還當讓四大寇陷入困境是那胡宗憲,不料天部的人也捲進來了。」

  陸漸聞言,猛地想起一事,脫口道:「是了,沈秀擒陳子單,用的是天部的『天羅』。」

  「那沈秀算只鳥。」谷縝淡然道,「我怕的是他老子。」

  陸漸訝道:「他老子。」想到這裡,他心中電光一閃,脫口道,「沈瘸子麼?」

  穀縝點頭道:「這世上能叫我十分忌憚的,只有兩個人,一是教我做生意的那位,另一個便是這天部之主,『天算』沈舟虛。」

  陸漸訝道:「他真那麼厲害?」

  穀縝道:「他不厲害誰厲害,他曾做過萬歸藏的軍師,差點滅掉東島。後來在生意場上,我遇上過他一次,前後三筆生意:第一筆,我賠了三十萬兩銀子;第二筆,我賠了一百五十萬兩銀子;第三筆,我賺回了一百六十五萬兩銀子,但終究虧了十五萬。不過他在第三筆生意上也算吃了一隻大鱉,原以為還有一場好鬥,卻不知為何,這人忽地銷聲匿跡,不再經商,我正納悶呢,誰知他竟然入了官場。」

  陸漸對鬥智之道一竅不通,聽了也不覺如何了得,便道:「那斬將之事,到底如何?」

  穀縝道:「你走後,我買通牢中的牢子。聽他們說,如今東南軍紀太壞,胡宗憲有心整頓,決意斬殺幾名將官,以正軍法。」

  陸漸急道:「那大哥呢?」穀縝歎道:「聽牢子說,你那大哥便在其列,怕是因他官銜本就不小,又是七世將門,若然斬了他,可收震懾眾將的奇效。」

  陸漸聽得氣憤難言,狠狠灌了兩大杯酒。穀縝瞧他神色,說道:「陸漸,牢中大小官員,我都已買通,只需你一句話,我就能將他救出來。只不過,如此一來,戚將軍再也做不得朝廷命官,只有跟咱們一道,做一個江湖亡命了。」

  陸漸聽到這裡,不覺流下淚來,搖頭道:「戚大哥寧可死了,也不會如此做。」穀縝搖了搖頭,道:「所以說,忠臣最難做,岳武穆便是這麼死的。」

  這時,那中年男子已端著託盤,慢慢踱來,口中道:「魚,魚,來了。」穀縝學著他的口氣笑道:「你,你,走了。」

  那中年男子咧嘴一笑,在髒兮兮的圍裙上抹抹手,退到竹篷邊一張小板凳上坐下,望著天際流雲,呆呆出神。

  醜奴兒瞧了那魚一眼,但覺色澤焦黑,並無香氣,不由冷道:「這魚顏色難看,連香味也無,又有什麼好吃的?」

  穀縝笑道:「你有所不知,尋常的煎魚,必定香傳數裡,引人垂涎,但殊不知如此一來,魚肉菁華外泄,隨風飄走的美味不比留下的少。而這繡花鱸魚的香味始終不曾洩漏半分,全都藏在魚肉裡,是故唯有吃到口中,才能品得。」說著瞥了醜奴兒一眼,笑道,「這倒和姑娘有些相似,醜陋其外,美質暗藏。」

  醜奴兒呸了一聲,掉過頭去。穀縝又笑道:「陸漸,如此美味,普天下沒幾人嘗得到,民以食為天,若不吃飽,怎麼救人?」說畢舉筷拈了一小塊魚肉,送入口中,閉目搖頭,露出陶醉之色。

  陸漸心事重重,無意中也拈了一塊,送出口中,繼而眼中慢慢透出驚色。醜奴兒忍不住問道:「怎麼樣,比我做得煎魚還好吃麼?」

  陸漸目光有些呆怔,吃吃地道:「味道好怪,我,我的舌頭都要化掉了。」

  醜奴兒見他神色如此古怪,心中好奇難抑,也舉筷拈起一塊魚肉送入口中,才一咬破肉汁,便覺一時之間,千百種奇妙滋味在舌尖紛紜迸散,既有她嘗過的,也有她沒嘗過的,既有她想得到的,也有她想不到的,諸般滋味糅合一處,卻又層次分明,無有不諧,變化之神奇,令她幾乎喘不過氣來,真如陸漸所說,不止舌頭快要化掉了,甚至於全副身心,也隨這奇妙滋味,慢慢地化去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醜奴兒才略微清明一些,只覺嘴裡淡淡的,方才那種神奇滋味卻似乎仍在舌尖盤旋,忽感身上沉重,用力一掙,噹啷作響,竟是被粗大鐵鍊鎖住。

  卻聽陸漸歎道:「醜奴兒,你醒了麼?」醜奴兒定了定神,四面望去,卻是一個茅竹小廬,堂心一張小木桌上燃著一盞油燈,奄奄欲滅,不覺問道:「這是哪裡?」

  忽聽一個聲音道:「這,這是我家。」說話中,那煎魚男子推開竹扉,走了進來,右手提著一柄寒光閃閃的菜刀,卻見他走到燈下,就著一塊磨刀石,慢慢地磨起刀來。

  霍霍之聲響在小屋之中,分外刺耳,被鎖三人不禁毛骨悚然。谷縝強笑道:「老闆,我和你也是老交情了,你怎麼今天卻來算計我。」

  那男子手中磨刀不輟,口中閑閑地道:「我、我們交情雖好,但你不知道我是誰,我以前也不知道你是誰。但,但我今天知道了,你是主人的敵人。」

  穀縝望著他,驀地脫口道:「你是劫奴?你的劫主是……」那男子點頭道:「我,我的主人就是沈舟虛,你是他的敵人,也就是我的敵人。」

  穀縝苦笑道:「我早該想到了,這世上怎麼會無故出現你這種煎魚的大宗師。聽說沈舟虛有六大劫奴:嘗微聽幾不忘生;玄瞳鬼鼻無量足。你是……」

  那男子接口道:「我,我就是『嘗微』秦知味。」

  陸漸聽得心頭一震,穀縝卻奇道:「你不是五年前就死了麼?」

  秦知味搖頭道:「我,我沒死,只是有些厭倦了。我綽號『嘗微』,是因我的劫力聚在舌頭,能分辨人世間最微妙的滋味。十年前,我學全了天下的菜式,北至大漠,南至南洋,東至東瀛,西至大食,人間至味,無不周遍,世上美食,無不通曉。然,然後,我就開始殺人,羅浮山人你知道嗎?」

  穀縝點頭道:「他是羅浮派的棄徒。」秦知味道:「他,他是吃我做的『道菜』撐死的。太行十虎你知道嗎?」

  「聽說過。」穀縝道,「是十年前有名的劇盜。」

  秦知味道:「他、他們是吃我做的『全牛宴』撐死的。」說著放下菜刀,扳起指頭,說道,「還,還有海南的殘指頭陀,粵南的死夫人,藏北的血手法王,四川峨眉的老淫翁……」說到這裡,他搖搖頭,「還、還有好多好多人,我都記不清啦。就看他們使勁吃呀吃的,突然眼睛翻白,肚子圓鼓鼓的,往上一挺,蓬的一聲,就破了……」

  三人聽得臉色發白,穀縝苦笑道:「秦老闆不會也想撐死我們吧。」

  秦知味搖頭道:「其、其實我也不想殺人的,那都是主人的意思。後來忽然有一天,我覺得厭倦了,就算將一萬道菜做出一萬種美味,又算什麼呢?最好的廚子,該是將同一道菜做出一萬種美味。於是我就不再殺人,躲在這窮巷子裡煎鱸魚。天幸主人心好,也不為難我,讓我在這裡煎了五年魚,常來吃的人只有兩個,一個是主人,另一個就是你,你不但慧眼識人,而且有一條天生的好舌頭,能吃出煎魚的好來,說心裡話,我真不想害你,你若死了,誰來品嘗我的魚呢?」

  穀縝道:「既然如此,何不放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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