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鳳歌 > 滄海Ⅱ | 上頁 下頁


  歇息半晌,他無可奈何,只得漫步向前,沿途詢問路人,卻沒有半點消息,直走了一百多裡,陸漸忽地明白,要不就是自己追錯了方向,要不就是贏萬城詭計多端,沿途消滅蹤跡。總之,以他的本事,要想追到二人,已是絕無可能。

  陸漸灰心喪氣,只得轉而向北走去,沿途但見荒村處處,人煙稀少,許多大好良田,杞棘叢生。詢問倖存農夫,方知此地迭遭倭亂兵禍,初時是倭寇侵犯洗劫,其後官兵又來,這些官兵一聽倭寇之名,十九望風而遁,對待百姓,卻是心狠手辣,無惡不作,更有甚者,專殺無辜百姓,取了首級,冒充倭寇邀功。

  陸漸越聽越怒,叫道:「難道便沒有王法麼?」那農夫呸道:「什麼王法?有刀槍就有王法。」陸漸道:「這些官兵,便沒有將領約束嗎?」

  那農夫道:「將領多的是了,約束士兵的卻沒得幾個。除了俞大猷俞老將軍,他的兵就很好,從不侵犯百姓,但只有他一個好將軍,又濟什麼事?跟你打個比方,倭寇來了,就像梳子梳頭發,總還能留下一點兒頭屑;這官兵過去,哼,就好像篦子,大到房子,小到針線,什麼都不給你留……」

  說話間,忽聽有人叫道:「官兵來啦。」那農夫臉色大變,跟隨同伴發足狂奔,鑽入山林,頃刻不見。

  陸漸轉眼望去,但見一隊官兵氣勢洶洶,拍馬趕來,其中一名軍官怒道:「這些泥腿子越來越奸猾了,就像成了精的耗子,一見老子就溜了個沒影,今日若不取上幾顆首級,怎麼向大帥交代?」

  他一眼瞧見陸漸,呸了一聲,道:「還有一個不怕死的,可惜只有一顆腦袋,湊不了數。」陸漸胸中怒氣勃發,但聽這人腔調,不似浙人,方覺疑惑,忽見那軍官夾馬趕來,揮刀便砍。陸漸夾手奪過鋼刀,將他揪下馬來,再變個「多頭蛇相」,右手幻如蛇影,左右開弓,連抽他十幾個嘴巴,打得那軍官眼前金磚亂飛,卻又摸不著半個。

  陸漸打罷,重重一擲,將那人摔得昏死過去。眾官兵一瞧,無不大驚,駭叫道:「倭寇,媽呀,是倭寇。」

  陸漸聽得又好氣又好笑,見那些官兵掉轉馬頭,便要鼠竄,當即縱聲長嘯,施展跳麻之術,從眾人身側一一掠過,雙手變化「諸天相」,此起彼落,將那些官兵揪下馬來,遠遠擲出,摔得那幹人頭破血流,手足折斷,躺在土壟水田之間,嗷嗷慘叫。

  陸漸擲飛最後一人,趁勢坐上馬鞍,厲聲道:「你們身為大明官軍,不敢抗擊倭寇,只知欺淩百姓,可惡已極,今日暫作小懲,來日再若行兇,管教爾等人頭落地。」

  一聲喝罷,拍馬便走,而這一路行去,處處皆有烽火餘燼,真如那農夫所言,「賊過如梳,兵過如篦」,江南繁華之地,屢經倭亂兵燹,竟成鬼蜮之鄉,大城緊閉,小城嚴守,城外荒煙蔓草,萬分淒涼。

  陸漸眼望著沿途慘狀,不禁淚如雨落,忽想起魚和尚臨終偈語,尋思道:「劫因欲生,苦因樂苦,霜飛眉上,劍由心出;世間瘡痍,眾生多苦,煢煢菩提,寂寂真如。難怪大師坐化前那般悲憫不忍,這天底下的蒼生,真的好苦。」

  他一念及此,看著這悲慘世界,竟有些憤世嫉俗起來,當下信馬由韁,向北而行。這日傍晚,來到一座無人荒村,下馬歇足。入夜間,尚未睡熟,忽被響動驚醒,張眼跳起,將破爛窗牖掀開一線,但見窗外黑影幢幢,也不知有多少人潛入村內,一個個躡足躬身,行止詭異。

  陸漸瞧得心驚,忽聽有一人用倭語道:「這村子裡怎的拴了馬?」另一人則道:「村裡有人嗎?」陸漸心頭一跳:「來的竟是倭寇?」

  只聽前一人轉用華語,低喝道:「你們進房搜搜,若是有人,立時殺了。」另有幾人以華語應了,四面搜索。

  陸漸尋思道:「這些人一會兒用倭語,一會兒又用華語,到底是真倭呢?還是假倭呢?」疑惑間,忽聽嘎吱輕響,一道黑影掀開門,悄然潛入。陸漸不待他搜索,急閃而上,一掌斬在他頸上,那人哼也沒哼,便即撲倒。

  陸漸將他拖到牆角,忽聽戶外腳步急響,有人用倭語促聲道:「稟毛君,那支官兵追上來了。」

  「奇怪。」那毛君笑道,「這支官兵也不知是誰帶的,恁不怕死。大夥兒都埋伏好了,待官兵進村,聽我鳥銃發號,便一齊殺出。」有人道:「但這馬蹊蹺的很,搜索的人還沒回來。」毛君斷然道:「兵貴神速,顧不得了。」

  說罷,四周歸於沉寂,料是眾倭寇都藏於暗處,埋伏起來。

  陸漸掀開窗牖,凝神望去,遙見遠處火把閃動,腳步雜遝,似有許多人來。陸漸正猶豫是否提醒來人,忽聽一聲鳥銃暴鳴,遠處一聲慘叫,火把滅了一支。隨即便聽得鳥銃之聲密如炒豆,砰砰亂響,不時有人中彈,淒聲慘叫。

  鳥銃聲中,一群倭寇嘴裡嗚嗚哇哇,從牆角鑽出,從屋頂縱下,倭刀長矛,舞得呼呼生風,忽聽官軍那方一個清勁的聲音喝道:「不得後退,結兩翼雁行陣。」叫喊未絕,便聽金鐵交鳴,雙方已成肉搏之勢。

  陸漸久住蘇魯交界,聽出那聲音竟是山東口音,不由推門而出,遙遙望去,只見眾倭好似虎入羊群,將那支官兵沖得七零八落,其中幾名倭寇刀法尤高,右手持五尺長刀,左手持二尺太刀,長短兼施,殺入官兵陣中,左刺右劈,有如砍瓜切菜一般。

  那隊官兵抵擋不住,退到村外,忽又聽一聲喊,上百名倭寇從村邊竹林鑽將出來,斷了官軍退路,一個個跳躍出刀,勢不可當。

  官軍陣中,那清勁聲音兀自沉穩,連連喝叫:「盾牌,向左,東邊弓箭,長槍手,列四方陣……」但眾士兵本就貪生怕死,此時兵敗如山,哪還顧得什麼盾牌弓箭,一個個如失魂魄,要麼趴地等死,要麼倒拖長槍,亡命狂奔,但早有倭寇縱身趕上,一刀一個,盡數劈翻,前後不足三炷香工夫,官軍幾乎死傷殆盡。

  陸漸瞧得目定口呆,他對倭寇官兵均無好感,原本立意兩不相幫,但這些官軍如此不濟,卻是大出他的意料。倭寇分明人少,官軍分明人多,誰知以眾敵寡,竟被倭寇頃刻全殲,不曾走脫一個。

  驚疑間,忽聽倭寇陣中,齊齊喝一聲彩。陸漸心頭奇怪,縱身上房,奔出二十來丈,淩空俯視,但見倭寇們圍成一圈,瞧著兩人激鬥。一人是倭人裝束,左手太刀,右手長刀,刀光如驚風吹雪,飄忽絕倫,竟是罕有的倭刀高手;另一人則是蟒袍鱗甲的明將,體格修偉,長須飄飄,頰上濺了幾點鮮血,他使一口長劍,劍招樸實無華,但每一劍均是狠辣刁鑽,往往能於如雪刀光中窺出破綻,攻敵必救,那倭人雙刀雖快,卻也一時奈他不何。

  眾倭人想是難得遇上如此對手,瞧得興奮,指指點點,其中一個漢人裝束的倭寇笑道:「辛五郎,怎麼啦,這半晌勝不了,要麼我來戰他?」

  那倭人怒哼一聲,刀法加緊,但刀法一快,破綻便生,那明將瞧得真切,讓過長刀,抖手一劍,正中辛五郎大腿,卻不防辛五郎左手太刀如電擲來,沒入他的肩頭。

  兩人一合即分,辛五郎踉蹌倒退幾步,長刀拄地,單膝跪倒。他在倭寇之中,刀法稱雄,雙刀蹈陣,從無傷損,不料今日竟然中了一劍,心中又是驚怒,又覺佩服,以生硬華語叫道:「來將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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