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鳳歌 > 滄海Ⅱ | 上頁 下頁


  贏萬城措手不及,橫杖一攔,便覺虎口發熱,綠竹杖幾乎躍出掌心,不由得縱身後躍,才消去這「半獅人相」的拳勁,心中駭異,驀一轉念,厲聲道:「好小子,你是劫奴?」

  陸漸被他喝破自身隱秘,也是一驚。忽聽穀縝擊掌笑道:「贏爺爺高見。」贏萬城冷笑道:「乖孫子,劫主是你嗎?」

  穀縝笑道:「我若說不是,爺爺你信不信?」他這話模棱兩可,贏萬城越發狐疑不定,忽一抬手,綠竹杖直刺陸漸眉心。他料敵先機,陸漸躲閃不及,索性使個「白毫相」,不退反進,以頭相迎。佛經有言:「如來放眉間白毫相光,照東方萬八千世界,靡不周遍」,是故這一相,能將周身神力聚於眉間,贏萬城一杖點中,如中生鐵,竟然無法戳入。

  贏萬城雖有料敵之能,卻料不到陸漸竟能以血肉之軀,硬擋自身兵刃,杖不及收,陸漸已忍著眉間劇痛,變化「諸天相」,雙手齊出,將竹杖捉住。

  贏萬城大喝一聲,勁傳竹上,那竹杖嗡嗡劇顫,陸漸雙手如遭電殛,頓時撒手,但他右手奇快,方被震脫,又將竹杖握住,眼見贏萬城腰腿破綻微露,急變「馬王相」踢出。但腿腳方抬,右手劫力卻經由竹杖,知覺出贏萬城體內種種情景,此刻贏萬城「帶脈」中精氣流轉,「手太陰肺經」內真氣驟增,依照脈理,正是身形右閃、五指下插的徵兆,陸漸這一腿若然踢實,勢必被他銳如刀劍的五指貫穿小腿。

  這念頭只一閃,陸漸便由「馬王相」變為「大自在相」,生生收回腿腳,大喝一聲,左掌成刀,先變「壽者相」,再變「猴王相」,以破竹之勢,奮力劈出。

  這一劈氣勢驚人,勁風滿樓。贏萬城縱然料到,也無法閃避,只得揮掌擋出。兩掌交接,勁風陡溢,贏萬城皺臉上閃過一抹潮紅,陸漸卻覺胸悶心跳,忽又覺贏萬城的「手太陽小腸經」中氣機有變,後一招當是氣貫食指,點刺自己「曲池穴」,當即先下手為強,左手變「多頭蛇相」,一轉一折,纏絞贏萬城五指,贏萬城知覺陸漸心意,又驚又怒,無奈撤勁變招,但他一變,陸漸亦變。

  一時間,兩人各持竹杖一端,贏萬城用的是「龜鏡」神通,蠡測陸漸心思,但只需他出招,陸漸便憑藉劫力,由竹杖感知他勁力走向,變相應對。贏萬城感覺陸漸心思有變,急又變招,但他內息方動,陸漸又已知曉,這般形勢反復,竟成不了之局。

  穀縝從旁瞧著,見那二人手舞足蹈,卻無一招當真送出,端地又是奇怪,又是好笑。但陸漸只會一十六相,反復施展,難免窮盡,贏萬城卻是招式幻奇,變化無方,漸漸占得上風。陸漸情急之下,索性感知贏萬城的內勁走向,予以模仿,一時間,贏萬城抬腳,他亦抬手,贏萬城舉手,他也舉手,贏萬城凝神出拳,他亦出拳,有如一人立在鏡子之前,鏡中的影子除了形貌不同,舉止均是一般無二。

  穀縝也瞧得笑容漸斂,訝然道:「陸漸,你怎會我東島的功夫?這一招是『捕鯨手』,那一招是『無定腳』,哎呀,怪事,怪事。」

  贏萬城更是又驚又怒,任他如何變招,陸漸總能依葫蘆畫瓢,照搬無誤,如此一來,更是永無了之。但他縱然惱怒,卻想不透其中緣由。要知道,「龜鏡」神通雖強,卻有一個極大的破綻,那便是能照出顯脈的功夫,卻無法感知隱脈的運轉。贏萬城心急之下,忍不住厲聲叫道:「臭小子,瞧你好頭好臉的,為何定要為虎作倀,幫助這個奸妹弑母、勾結倭寇的孽障?」

  陸漸聽得一驚,失聲道:「你說什麼?」贏萬城本只是情急洩憤,但見陸漸如此驚詫,「龜鏡「一照,便知根底,嘿嘿笑道:「你莫非不知道?這姓穀的小畜生,逼奸了妹妹,姦情被母親發現,又惱羞成怒,刺傷母親。更有甚者,他勾結汪、徐、麻、陳四大倭寇,燒殺擄掠,無所不為,將大好江南,變成修羅屠場……」

  說到這裡,陸漸不覺鬆開竹杖,噔噔噔連退三步,兩眼發直,結結巴巴地道:「他,他怎麼、怎麼沒給我說?」贏萬城冷笑道:「這等天大醜事,他怎麼說得出口?若是尋常的罪責,他會被投入九幽絕獄嗎?少年人,你也不笨,用心想想,便能明白。」

  陸漸呆了呆,回頭望去,但見穀縝目光低垂,似乎不敢與自己正眼相對。刹那間,之前的種種情景一一掠過,在他心頭豁然貫通:為何穀縝小小年紀,便會被投入無底深獄,為何他會辱駡親生母親,為何他始終不肯告訴自己犯了何罪。只因這罪惡之大,端地天理不容。

  陸漸想到此處,仍不死心,澀聲道:「穀縝,他說的都是真的?」穀縝歎了口氣,微微苦笑。

  陸漸望著他,只覺胸中劇痛,要知道,經過重重劫難,他已將此人當做今生無間至友。卻不料事到如今,竟是如此結局。

  陸漸悲憤難抑,忍不住厲聲道:「穀縝,我好恨。早知如此,我寧可死在洞窟之中,也不會救你出來。」說到這裡,猛地抬拳,擊向穀縝,但拳到中途,卻終究收回,重重擊在身旁木桌,蓬的一聲,將木桌震得粉碎。

  他心亂如麻,一拳打罷,快步下樓。陳雙得在樓前守候,見狀忙道:「陸爺,你去哪兒?我給你安排車馬。」

  陸漸一言不發,飛也似只顧狂奔,也不知跑了多遠,忽覺雙腳又冷又濕,始才驚覺:自己不知何時已奔到海邊,潮水陣陣湧來,淹沒至膝。

  陸漸舉目望去,海天一色,黑沉沉的波濤不住翻滾。霎時間,他心中又浮現出穀縝的那張臉,那笑容明淨爽朗、略帶孩氣,雙眼望著自己,總有說不出的真誠。

  「我做魚餌,你做魚鉤……我從小便愛笑,小字便叫笑兒……我跟別人都爭輸贏,唯獨跟你,我便不爭……」那一字一句,猶在耳畔,陸漸郁憤難解,忍不住將頭沒入海中,任憑冰冷鹹苦的海水灌入口鼻,直待一口氣盡,方才拔出,尋思道:「看穀縝的樣子,聽他的說話,又怎會是那樣的惡人,若這都是贏萬城的污蔑,他又為何不出言辯解?他聰明絕倫,怎麼到了這個時候,卻成了一個傻子?」

  陸漸心意難平,只覺若不弄個水落石出,今生休想安枕,猛然轉身,又向「觀海樓」奔去。尚未奔近,便見樓中漆黑一團,不覺心頭一沉,奔到樓前,樓門已然緊閉,不由得心急如焚,舉手敲打。

  敲了兩下,便聽陳雙得道:「是陸爺麼?」說著拆開門板,走了出來。陸漸脫口道:「陳大哥,谷縝呢?」

  陳雙得苦笑道:「陸爺你折殺我了,大哥二字萬不敢當,您還是隨谷爺叫我雙得吧。至於谷爺?他和那個老爺子乘馬車走了兩個時辰了,臨走時跟我說,您一定還會回來,讓我在這兒等你。」

  陸漸聽得一愣,卻見陳雙得轉身取出一個包袱,說道:「谷爺說,您要回鄉,不能沒有盤纏。他讓我將這一百兩銀子給您,還說這些銀子是他早年做生意賺的,乾乾淨淨。」

  陸漸接過包袱,只覺沉甸甸的,心中沒的一酸,忍不住問道:「雙得你說,穀縝像是一個大惡人麼?」

  陳雙得聽得一愣,搖頭道,「我這雙招子,南來北往的人也見得多了,看人雖不說百發百中,卻也能瞧出一些端倪。谷爺外表有些邪氣,但內心坦蕩,決不是什麼奸惡之徒。要不然,他怎會跟陸爺您做朋友呢?聽他說話,便知道他很欣賞陸爺的風骨,我陳雙得若能得到谷爺如此賞識,就算眼下死了,也是甘願。」

  陸漸默然半晌,忽問道:「谷縝和那老人往哪方去了?」陳雙得道:「當是西北方。」陸漸拱手道:「多謝。」說罷轉身發足,向西北方奔去。

  陸漸在夜色中狂奔數十裡,仍沒見到馬車的影子。要知那挽車之馬,皆是大食名駒,神駿無比,豈是人力可及。陸漸直跑到筋疲力盡,方才駐足,望著茫茫四野,沮喪已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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