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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這是他自己說的:「肉要紅燒酒要醇」,紅燒肉自然最合胃口了。鄰居幾張桌上的食客,都被窮和尚的驚人食量,看得目瞪口呆,大家幾乎忘了吃喝,只是看他一人表演。祝靖等了許久,那位神秘老人一直沒來,先前,他還認為這窮和尚出口成章,一定是一位遊戲風塵的詩僧,自己閑著沒事,可以和他談談詩文。哪知窮和尚只顧吃喝,忙個不停,而且吃相之饞,俗不可耐,愈看愈覺俚鄙,索性轉過頭去,憑欄看著街上景色,心中大是不耐。這要換在平時他早已起身走了。如今一來那位老人家對他有傳藝之恩,二來,他也渴望見見那位神秘的隱身老人,因此只好耐若性子乾等。

  一大盤紅燒蹄花,轉眼盤底翻天,窮和尚敢情覺得太油膩了些,舌頭咂咂嘴唇,打飽嗝,伸手抓起酒壺,又喝了兩口。跑堂的又端著一個大圓盤的雞絲火腿魚翅羹送來。

  窮和尚放下酒壺,伸了個懶腰,摸摸肚皮,笑道:「看來差不多了。」跑堂的心中暗道:「你早該差不多了。」但口中卻連應了兩聲「是」,陪笑道:「大師父可是吃不下了。」

  窮和尚眯著眼睛,傻笑道:「我自己點的菜,我總得把它吃下去。再說,難得有人請我大吃大喝,光是這盤魚翅,就得化一兩二錢銀子,不吃豈不可惜?」敢情他酒也喝得差不多了,眯著眼睛,連說話都有些不大清楚了,跑堂的看他望著自己傻笑,心頭有些發毛,不敢和他咯索,正待退走。

  窮和尚道:「堂倌,再給洒家來兩斤花雕。」跑堂的吃驚道:「你老還要添酒?」窮和尚手裡拿著酒壺,說道:「這裡已經不到半斤了,沒有酒,這盤魚翅羹如何送得下去?」跑堂的這一陣子,上菜添酒。

  差不多只伺候他一個人,聞言連連點頭道:「好,好,小的給你添酒去。」

  窮和尚道:「慢點,你別以為窮和尚喝醉了,酒裡可以兌水,告訴你,只要摻上一滴水,和尚都吃得出來。」跑堂的道:「大師父放心,小店規規矩短做生意,酒裡哪會摻水?」

  窮和尚揮揮手道:「去,去,不摻就好,還不快去把酒拿來?」跑堂的果然又送來了兩壺酒,前後已是八斤。窮和尚打著酒嗝,端過大圓盤,又低下頭去,大吃大嚼起來,這回吃相更難看,不大工夫,已把一大盤魚翅吃了個精光。然後又伸手取過酒壺,把兩斤花雕一起灌了下去。才醉眼迷糊,酒氣醺醺地站起身子,雙手拍著他那如瓢大腹,哈哈大笑道:「今天你吃得痛決了啊?這得歸功於這位小施主和我佛有緣,佈施齋供,功德無量,阿彌陀佛。」他雙手合十朝祝靖行了個禮,踉蹌著朝外走去。

  但他只走了三步,忽然又回過身來,醉態可掬地朝祝靖嘻嘻一笑,說道:「小施主也不用再等了,你等的人,今晚不會來了。」祝靖聽得大奇道:「大師如何知道的?」

  窮和尚大笑道:「你知道的,窮和尚自然知道;你不知道的,窮和尚也知道;窮和尚不知道的,還有誰會知道?」隨著話聲,已經搖搖晃晃地扶著樓梯下樓。祝靖看著他瘋瘋癲癲,搖搖晃晃下樓而去,突然心頭一動,曾經想起萬人俊說過,那神秘老人,可能就是反手如來。自己雖然不知反手如來是准,但這人既稱如來,自然是和尚了。莫非這窮和尚就是反手如來?

  「不錯,就是他!不然他怎會知道那位老人家和自己有約?又怎會知道他不來,只有他已經來過,酒醉肉飽走了,才不會再來,才要自己不用再等。」心念閃電一轉,急急站起,招呼堂倌,問道:「一共多少銀子?」跑堂敢情早就算好了賬,立即笑道:「回相公,一共是四兩三錢三……」

  祝靖沒待他說完,隨手取了一錠五兩重的銀子,往櫃上一放,說著:「多的不用找了。」說完,快步追下樓去。他和窮和尚前後不過轉個念頭的時光,但等他追出酒樓門口,哪裡還有窮和尚的影子?這時夜市雖沒有華燈初上時那麼熱鬧,但行人往來,還是不少,若不知他往南往北,就無從追起。再說,他要是存心不讓自己知道,你就是追在他背後,也休想追得上他。祝靖站在酒樓門口,望著大街上往來的行人,怔怔地出了會神,就舉步朝街尾走去。回轉高升棧,走到幽靜的後進,已完全像住家一人除了西首廂房還有一點燈火透出之外,其餘幾個房間,都己熄燈就寢,聽不到一點人聲。月光照在階前,明澈如水,顯得分外清幽。

  祝靖走到長廊盡頭,舉手推開房門,突然,他腳下停住了!因為他發現已經有人先在房中,一個人靜靜坐在窗下一張椅子上。

  房中雖沒點燈,但窗外明亮的月光映照之下,房中並不太暗,這一刹間,祝靖已看清楚這人一身黑衣,臉如黃蠟,赫然正是酒樓上看到站在對街綢布店門口朝自己偷看的那個黑衣人。祝靖心頭暗暗哼了一聲:「此人果然是沖著自己來的。」

  黑衣人目光一抬,看他推開房門之後,只是站著不動,不覺微微一笑道:「你站在門口、可是不敢進來麼?」祝靖冷笑道:「我還當自己走錯了房間呢!」

  黑衣人緩緩站起身來,說道:「你沒走錯。」祝靖舉步走入,目光直注對方,哼道:「那是朋友走錯了房間了。」

  黑衣人道:「我也沒有走錯。」祝靖道:「此話怎說?」

  黑衣人道:「因為我在等你。」祝靖道:「你等我有什麼事?」黑衣人眨動眼睛,深深地注視著他說道:「我要和你談談。」祝靖道:「你要和我談什麼?」黑衣人一笑道:「你好像懷疑我來意不善吧?」

  他這一笑,露出一排整齊潔白的牙齒,這和他那張冷酷的蠟黃的臉孔,太不相稱了。這一排整齊潔白的牙齒,若是生在女子口中,這女子必定會是個絕色佳人,只可惜這副細緻潔白的牙齒,竟生在冷酷蠟黃的男人臉上,那真是生錯了地方。但祝靖並沒注意到他生硬的笑容,也忽視了他笑的時候那排潔白整齊的牙齒,只是冷冷說道:「就算你來意不善,又能怎樣?」黑衣人顯然沒有惡意,他又深深地盯了他一眼,說道:「這是你的房間,我來找你,至少是你的客人,瞧你這般模樣,豈是待客之道?」祝靖似已感到不耐,雙眉微攢道:「你有話就請說吧。」黑衣人道:「我想你對我這副裝束,應該不陌生吧?」祝靖道:「不錯。」黑衣人道:「你兩個朋友去了北峽山?」

  「嗯。」祝靖目光凝視著黑衣人黃蠟般的臉,說道:「你都知道了?」黑衣人又露齒一笑道:「我知道的,只怕你還未必知道呢?」

  祝靖冷漠地道:「你還知道什麼?」黑衣人徐徐道:「你兩個朋友,只怕有去無回了。」

  祝靖突然睜目道:「你說什麼?萬人俊……他們有了危險?」倏地跨上一步,左手一探,一把扣住黑衣人的脈門,順手往下一頓,五指一松,黑衣人一個人竟毫無還手之能,居然被他摔一個大筋斗,跌坐地上。原來祝靖心頭一急,無意之中使出了那記「抓狗式」來。

  他一見黑衣人被他摔倒地上,霍地又跨上一步,右手「嗆」的一聲,掣出七星劍,劍尖直指對方咽喉,喝道:「快說,你們又有什麼陰謀?……」

  但他焉知黑衣人一身武功,其實甚是了得,雖然一時不備,被他一記怪招所制,只是他劍尖還沒遇到,黑衣人他已經身子一縮,滑溜得像泥鍬一般,在地板上一下滑出去八尺來遠,挺身躍起,同時也鏘的一聲,撤出一柄二尺四五寸長的短劍,氣道:「你這人真不識好歹,我若要害你,你早就沒命了。」祝靖似是沒有聽見他說些什麼,只是冷笑一聲道:「我不會殺你的,你說,你又有什麼詭計,要去害萬人俊他們?」

  他連自己也不知道,他和萬人俊只是萍水相識,並無深交,但一聽到萬人俊有危險,他就心頭焦急得紊亂如麻,這大概是緣吧?

  也就是古人說的惺惺相惜了。黑衣人一漾手中短劍,冷冷說道:「你若要我說,也不是難事,第一是勝了我手中寶劍,第二是我勝了你,也會告訴你的。」這人敢情是天生的牛脾氣。

  這若算是打賭的話,勝了他手中寶劍,那是他賭輸了,自然要說;但他勝了祝靖,那是贏家,該可不說了,但他卻答應祝靖,勝了也會告訴他的。那只有一個理由,就是他方才被「抓狗式」所制,心裡不服氣,要和祝靖在劍上比劃比劃,至於祝靖問他的話,他本來就存心告訴他的。但這也不對,他怎會對外人洩漏他們內部的秘密呢?祝靖是個生性高做的人,聞言冷笑一聲道:「就這麼辦,我若是敗在你劍下,你就不用說了。」

  黑衣人道:「那你是不想知道你朋友的消息了?」祝靖聽他提到萬人俊,心頭不由大怒,眼睛裡發出火花,哼道:「你當我勝不了你了「你」字出口,長劍倏進,飛刺出去。

  黑衣人身形一側,不退反進,劍光一閃,避劍還擊,朝祝靖左肩削去。祝靖見他身法奇特,心頭暗暗一凜,身子半轉,出手加快,眨眼之間,刺出了三劍。黑衣人一柄短劍,十分靈活,身如逆水遊魚,左右擺動,祝靖刺出的三劍,卻是貼著他的身子錯過,連他衣服也刺不到一角。但他短劍,卻劍光連閃,既快又毒,劍劍不離祝靖身前大穴,劍劍俱是殺著。只是他每一劍都在遞到一半,還未刺到之際,就中途撤了回去。顯然,他是手下留了情。祝靖心頭著實惱怒,劍法展開,使得更快,恨不得一劍把對方殺死。兩人倏進倏退,在房中打了十幾個照面,祝靖身上已經有了汗水,他把幾手最拿手的劍法,都使了出來,就是勝不得黑衣人分毫。心頭是又驚又急,突然心中一動,故意劍法一滯,露出空門。要知黑衣人手中使的是一柄短劍,只有二尺四五寸,比起祝靖三尺三寸長的七星劍,實足短了將近一尺。因此他不論攻拒,都得配合他逆水遊魚般的身法乘隙進招。此刻一見祝靖露出空門,身形倏然滑進,劍光一閃,改削為拍,用劍身朝祝靖執劍右手脈門上拍來。這一記若是給他拍中,祝靖長劍就得脫手了,就在此時,他突覺右腕一麻,已被祝靖一把扣住了脈門一點劍尖,同時抵在他咽喉之上。

  祝靖得意地道:「還不放下手中短劍?」原來他在情急之下,使了一記「抓狗式」,果然勁而易舉地把黑衣人制住。黑衣人眨著一雙深沉的大眼睛,光芒閃動,既是憤怒,又像讚賞似的,披披嘴道:「你就只會這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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