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步非煙 > 梵花墜影 | 上頁 下頁 |
一三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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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逸之終於沒有動,一直以來,為了謙謙君子之風,為了朋友之誼。為了父親的諄諄教誨,他都在克制著自己的情感。多少年來,他擔負起所有的道德,漠視著自己的欲望,躲避著她的溫暖。每一天都在掙扎,直到筋疲力盡。而如今,當那些風度、友誼、道德都失去了的時候,他已兩手空空,又何不在夢境中放縱一瞬? 衣衫一件件落下,就仿佛紅蓮凋殘的花瓣。她站在遍地水紅中,是滿塘枯荷中最後那枝孤獨的殘蓮。 燭光之下,她已寸縷不著。 她和他,只隔著一個擁抱的距離。恍惚之中,他甚至能感到她身上傳來的暖香。 難道這並不是一場夢?楊逸之有些驚覺,猶豫是是否要起身,相思卻在他面前跪下,輕輕抱住了他,冰冷的臉頰觸到了他的胸膛。 「你一直都想要的,拿走吧……讓我再也不欠你。也再也不欠任何人。」 風雷聲掩住了她的話,他沒有完整地聽清她的意思。 但他很想告訴她,不是這樣的。這絕不是他一直想要的。從初見那一刻起,他就視她為天女,從來沒有想過要得到她、褻瀆她,只是想守護她的靈魂。 但他卻說不出口。 因為他驚駭的發現,當她投身入懷,柔軟的肌膚沾上自己的胸膛時,原來他的心底深處,也有炙熱的欲望在沸騰。 和別的人沒有什麼兩樣,想擁抱她,佔有她,侵入她的欲望。 如此強烈,讓他幾乎無法呼吸。 楊逸之痛苦地握緊了雙拳,掙扎著將目光投向別處。他有一種奇怪的感覺,懷中這個女子或許並不是相思,而只是魔王派來誘惑修行者的魔女。只待夜色褪盡,她就會消失無蹤。 但為什麼,她偏偏要在這一刻出現?如果不是在此時此地,他滿心自信去拒絕一切誘惑。但如今,他的心神已在崩潰的邊緣,又怎能承受這最後一絲溫柔之量? 他抬起頭,卻又困惑了。 夢境並沒有破碎,而懷中的她,她並不是傳說中的魔女。他清楚地知道,這一顰一笑,一舉一動,都來自于那個溫婉如蓮的相思,獨一無二的相思,讓他魂牽夢縈的相思。 為什麼會這樣? 那一刻,他竟有些惶惑,呆呆地凝望著她,不知如何是好。 那一刻,他是那麼脆弱,只要輕輕一碰,就會失去最後的理智。 天地搖落,他戰慄著抱緊她,跪在隱隱雷鳴中,等待一個指引。 相思看著他眼底的惶惑,心中亦有淡淡的悲涼。 眼前這個男子或許是無辜的。但他動情了,那就要承受他就得的懲罰。何況,連她最愛的男子,都視她為蠱惑人心的禍水,出賣愛情的妖女,她又何必再顧及別人的感受? 她始終無法理解,也無法原諒卓王孫對她的指責。 流花寺中,三連城上,她曾解開衣衫,投身入這個白衣男子的懷抱麼? 她沒有。 如果他可以讓她發誓,她寧可用畢生幸福、永世輪回來盟誓。 她絕沒有。 但,他不相信她的誓言,不相信她堅貞,不相信她的一切。在他心中,她竟是一個為了利益可以出賣靈魂的女人。她消弭了蒙古大軍南征之禍,她解開了樂勝倫宮的禁錮,她刺殺了日出之國的關白……這些都只是她出賣自己換來的勝利。就連她留在他身邊,數年來無怨無悔的生死追隨,也只不過是一場交易。 她用愛情,交換來王者的庇護,上弦月主之位,富貴榮華。 ——在他心中,自己就是這麼卑賤麼? 她嘴角挑起自嘲的苦笑。 ——那好,如你所願。 她將他抱得更緊,緊到無法呼吸,身體都禁不住戰慄起來。 而今,她終於如他指責的那樣,敞開衣衫,投入那個人的懷抱。 她很想知道,如果卓王孫看到這一幕,會是什麼樣的表情。 她要讓他後悔終生。 燭光搖曳,照得滿堂靈幡都染上了鮮紅的顏色,仿佛張開了悲涼的喜幛。 她靜靜地躺在那襲水紅的嫁衣上,就像躺在一池蓮花中,盤起的長髮解散,在地上鋪散開一片墨雲。 雨夜的風從裂隙中吹了進來,在她潔白如玉的胸前驚起一點點寒栗。 他親吻著她,她的發,她的唇,她的耳畔,她的脖頸,她的指尖,她的一切。他的動作從迷惘、生澀、愛憐,到漸漸淪入瘋狂。 只是,他通透的眸子中始終寫滿了悲傷。 她的身體隨著他的親吻,輕輕顫抖,一種難以言說的悲愴侵透了全身。 這悲愴卻是因為——她心中並沒有太多抗拒。 卻禁不住有一些茫然。 難道她不是只屬於他麼?難道她不是應該拒絕任何男子的碰觸麼?難道她不是應該感到被淩辱的痛苦,至少也該麻木地面對這一切麼? 卻沒有。當他吻上自己雙唇的那一刻,她的身體仿佛不是敞開在陌生人面前,那麼尷尬、恐懼、痛苦。而只是面對一場失落的記憶。 那麼熟悉,卻又無法記起。就像是午夜吹過窗櫺的風,帶著淡淡的溫暖、淡淡的涼意。 仿佛,他並沒有掠奪什麼,這一切都是他應得的回報。 這是為什麼? 難道,真的如他據說,自己在內心深處,就是一個水性楊花的女子麼? 她心中有些驚愕,垂下目光審視著自己的身體,以及,正忘情擁吻她的那個男子。 搖曳的燭光下,那個男子的眸子是如此悲傷。即便是情欲也不能扭曲他的容顏,他依舊如此空靈,潔淨,仿佛在月光下哭泣的天使。 他親吻她,擁抱她,試圖將她納入身體。是欲望,卻又不僅僅是欲望,他就仿佛無心墜落在紅塵中的天使,孤獨而彷徨,沉淪在這場黑暗的風雨中,只為了尋找一點溫暖的慰藉。 而他呢? 他只會暴虐恣意地侵佔她,絕不會如此刻意地控制自己,去溫存她身體每一個角落。絕不會試圖用自己的體溫,去溫暖她僵硬的身體。 他總是如此蠻橫、予取予奪、不由分說。無論她在病中,無論她是不了,無論她是否願意,甚至……無論他是否剛剛從海棠花樹下回來,衣衫上還帶著迷離而馥鬱的酒香。 她已給了他一個女人能給予男人的一切。 愛,順從,忍讓,包容,堅貞,忠誠。 他卻說,她背叛了他。 用那些身不由已的往事,給她編織了不堪入耳的罪名。甚至用流花寺、三連城這些莫須有的幻象,來詆毀她的人格、她的尊嚴、她的愛。 多麼可笑。 既然如此,那麼為什麼不狠狠地報復他一次?讓他幻想出的夢魘成真一次?把自己交給眼前這個男子,徹徹底底地背叛他一次? 她的嘲笑最終轉變為一聲沉沉的嘆息。 她輕輕挪動了一下身體,將蜷曲的雙腿舒開。 大紅色的燭光在那一刻旋轉顛倒,然後,她終於感到了刺痛。 不是身體,而是心。 風暴卷起大團的雨水,狠狠鞭打著大地。平壤城不過是汪洋中即將沉沒的船隻,牡丹峰則是沉船上突兀挺立的桅杆。 桅杆上僅有的一點孤燈,在風雨中搖搖欲墜。 閃電照亮了靈堂,照出兩人緊緊相擁、生死糾纏的影子。卻仿佛不是在情欲中沉淪的男女,而只是兩人孤燈上相擁哭泣的飛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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